终于理解父亲
我父亲在一九三一年春自杀身亡。那时我只有一岁零四个月,谈不上对他有什么了解。我说不清楚自己的父亲,只能说自己对父亲的认识和感情的转变。
一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母亲卧室里就挂着一张颇大的照片,我天天看见它。照片上的人眉清目秀,身着西服。不管我站在什么地方,他的眼睛都望着我,使我既感到陌生,又感到亲切。母亲说他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名李尧枚,字卜贤。从母亲和长辈那儿,我听到许多人称赞父亲的话。众口同声,说他是好人。在学校功课好,中学毕业考试名列第一。在家学过武术,舞剑曾得众人喝彩。喜欢阅读五四以来的新书报。热心为亲友帮忙,会办事,家里和亲友家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帮亲友做生意,亏了他赔钱。还懂医,能为亲友看些小病。脾气特别好,亲友中发生什么矛盾,他去劝解,甚至给双方作揖,说是他的不是。他死后,连邻居、小贩都感到惋惜。……但所有的人都说他不该自杀。
二姐三姐四姐和我,因为年龄小,加上母亲身兼父职,似乎未感到缺少父亲的不幸。只有大姐对父亲感情特别深,一提到父亲她就流泪。半个世纪以后,她才告诉我,父亲很爱她。当年她和父亲同睡一张大床。父亲喜欢读新书报,每晚读到深夜,她至今还记得父亲读书时的背影。父亲给她订了《小朋友》和《儿童世界》,对她有很大影响。父亲爱带她出去玩,买糖果招待她的小朋友。一九二九年,父亲从上海回来正是中秋节,她在大门外玩,父亲一下轿就摸她的头。父亲去世后,大姐十分痛苦,长期用写日记的方式倾诉她对父亲的感情。
我没有这些经历和感受。听母亲说,父亲去世前,我只会为他提拖鞋。我看见过一张旧照片,父亲抱着大约仅半岁的我。我用嘴含着自己的指头。父亲用右手顶着我的脚,用左手抱着我的腰。当然看见过父亲的很多遗物,包括我用来玩的父亲的打针用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二
母亲经历千辛万苦,把四个姐姐和我带大。父亲自杀,家庭破产,亲友逼债。继祖母卖了自己的养赡田产还债。有些亲友甚至拿走家里的字画和别的实物。面对没有父亲的五个孩子怎么办?这无疑是母亲最困难的时候。我太小,根本不知母亲的痛苦。幸亏在天津当教员的三爸李尧林,担负起全家的生活费用。
日本鬼子侵略我国,交通中断,三爸无法寄钱来。继祖母和母亲分别带孩子回娘家住。母亲靠变卖旧衣物、绘画刺绣、卖豆腐乳、“请会”拿“头会”等办法养活我们,供我们读书。有一次,母亲出去办事,不知遇到什么困难,她在人力车上,用手打自己的耳光,我吓得拉住她的手。还有一次,母亲因劳累过度,胃病大发,痛得从床上滚到床下。每当这些时候,我十分难受,心想为什么一切困难都让母亲一人承受?
四十年代初期,四爸两次回成都。他目睹家里的困难,主动担负起全家的生活费用。为节约开支,我们又和继祖母住在一起。这次住在一起,可能是因为生活困难,加上传统的婆媳关系,每当继祖母心情不好,常在晚上训斥母亲,时间很长。我睡在隔壁房间,听得清清楚楚。我为母亲不平,长时间不能入眠,常高声喊叫母亲,但任我千呼万唤,母亲都不敢回自己的房间。这时,我内心深处常埋怨父亲,为什么扔下母亲而去?
抗日战争时,学校搬到乡下踏水桥,离城五六里。每遇下雨,满地泥泞,我和四姐在风雨中戴着斗笠,举步维艰。有几次风大,斗笠被吹走,人跌在地上。许多同学有父亲来接,令我们羡慕不已。
如果有父亲多好!……
三
上中学的时候,读了四爸李尧棠(即作家巴金)的小说《家》和散文《做大哥的人》,我才对父亲有所了解。《家》中的高觉新的性格类似我父亲的性格。父亲自小就很聪慧。他对化学很有兴趣,希望将来能去上海或北平上大学,以后再到德国留学,脑子里充满美丽的幻想。可是高中毕业后,祖父给他娶了妻子,结婚不久又为他找了工作。父亲顺从着,毫不反抗,但回到自己屋子却伤心地流泪。二十四元的月薪断送了他的前程。祖父逝世后,父亲又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生活重担。五四运动发生了,父亲和三爸四爸都受到新思潮的洗礼。我父亲的“被遗忘了的青春也给唤醒了”。父亲经常买回新书报,他们贪婪地阅读这些书报,接受新思想。父亲的见解比较温和,他赞成刘半农的“作揖主义”和托尔斯泰的“不抵抗主义”。正如四爸所说,我父亲“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论,一方面依旧顺应旧的环境生活下去。顺应环境的结果,就使他逐渐变成了一个有两重人格的人”。这是以后所发生的悲剧的根源。
父亲的父亲先逝世,到他的祖父死后,父亲做了承重孙,成了明枪暗箭的目标。他到处磕头作揖想讨好别人,也没用处。四爸说,他和三爸“带反抗性的言行”又给我父亲招来更多的麻烦。我的哥哥李国嘉在四岁多时突患脑膜炎逝世,对父亲是一个更大的打击:他的希望完全破灭了,精神抑郁,偶尔还出现过神经错乱的现象。后来,父亲帮助三爸和四爸去南京读书,又支持四爸去法国留学,希望他们学成后回来兴家立业。由于大家庭分家,田产收入减少,父亲曾另想办法增加收入。开过书店,但因经办人选择不当关门。继而把田产抵押出去,希望用贴现的办法取得较高的利息。不料他生了一场大病,等他病好才知道好几个银行倒闭,全家的“养命根源已化成水”。他感到愧对全家,终于服大量的安眠药自杀!
知道这些情况,我对父亲有了一定的认识,他是好人,是旧社会的受害者。但在一段很长的时期内,我不满他采用自杀的办法。父亲离开人世,把母亲和五个子女留在人间,让母亲独自承担莫大的痛苦和灾难。
四
从五十年代起,在和四爸巴金的接触中,我发现他对我父亲有极为深厚的感情。他曾对我说,你父亲如果放下绅士的面子,过一般人的简单的生活,完全可以不自杀。他懂医,可以好好学医,成为一个好医生。
为我父亲,我和四爸有过辩论。
四爸曾答应我将来去上海时,他陪我玩。一九六四年九月我第一次去上海,我提出要去给三爸扫墓。我没见过三爸,但我非常尊重他。主要原因是父亲去世后,他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和婚姻,主动用教员的薪水供给我们全家生活费用,努力工作,省吃俭用,直至抗战开始后联系中断。当抗战胜利时,三爸贫病交加,逝于上海。四爸同意我的要求,在一个下午雇了一辆三轮车,我们冒着烈日,同去虹桥公墓。我在墓地向三爸鞠躬,感激和尊敬,使我流了眼泪。
在去墓地的三轮车上谈到父亲。我第一次向四爸表示了对父亲的看法,说他丢下母亲和子女去自杀,太不负责任。我当时年轻气盛,用语相当激烈。谁也说不服对方。只记得四爸感慨地说:“连你都不理解,小林他们就更难说了。”(www.xing528.com)
对父亲的“谴责”,在我心中保留了几十年。特别是我有了孩子以后,我非常喜爱我的两个孩子。我用玩、讲故事等办法启发他们的智力,促进他们的全面成长。女儿两次生病,怕她抽筋,我守通夜,困了用冷水浇头。为了引起儿子小时候读书的兴趣,我花了几个月时间,连续在晚上给儿子讲完《水浒传》,以后他在八九岁竟自己读完《三国演义》。儿子跟我去干校,整个冬天我们睡在一间小床上,互相用身体温暖对方。想到自己没有体会过父爱,实在遗憾。“文革”中不论遇到什么困难,当牛鬼,进“牛棚”,被批斗和殴打,我从没想到自杀。原因之一,是我不能让孩子没有父亲。
五
八十年代初期,一次我去上海。一天上午,四爸拿了一叠信纸给我,说这是我父亲给他的四封信。我知道三爸四爸离开四川以后,父亲经常给他们写信。四爸很珍惜这些信,把一百多封信装订成三册,保存了四十多年。“文革”前夕,为避免引起麻烦,四爸横下心烧掉这些信。一九八○年,四爸回忆到这件事时曾说:“毁掉它们,我感到心疼,仿佛毁掉我的过去,仿佛跟我的大哥永别。”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的字迹,也是第一次读到他们兄弟间的信。一九二九年七月,在分别六年以后,父亲到上海,与四爸相聚了一个多月。三爸当时在天津,未到上海相聚。这四封信是我父亲回成都后写的。前三封写于一九二九年,后一封写于一九三〇年。因为尚未装订,烧毁时漏掉,才被留下。以后被抄走,落实政策时退回。我一下就被信的内容所吸引,几乎是流着泪把它看完的。看一次当然不够。征得四爸同意,我把父亲的信带回成都复印,再把原件寄给他。原件他要捐给现代文学馆。
这四封信增进了我对父亲的理解。
最引起我注意的,是父亲谈到“对人类的爱”。由于四爸在小说《灭亡》的《序》中谈到过他和我父亲的差异,父亲在信中表示了他对当时社会的看法,说:“现代社会所需要的是虚伪的心情,无价的黄金,这两项都是我俩所不要的,不喜的。”在谈到他俩的差异时,父亲说四爸“对现代社会失之过冷”,而他对“现代社会失之过热”,所以他俩“不是合于现代社会的”。接着父亲又强调“我俩对人类的爱是很坚的”,“我两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各秉着他父母给他的一点良心,向前乱碰罢了”。
我父亲以极大的热情支持四爸写小说《家》。他在信上说:“《春梦》(即以后的小说《家》),你要写,我很赞成;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尤其赞成。实在的,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切家族的历史。我自从得到《新青年》书报,读过以后,我就想写一部书来,但是我实在写不出来。现在你想写,我简直喜欢得了不得。……我现在恭恭敬敬向你鞠躬致敬,希望你有暇把它写成罢。”他还鼓励四爸不要怕,说:“《块肉余生》(即狄更斯的《大卫·高柏菲尔》)过于害怕就写不出来了。”
父亲与四爸的兄弟之情,充满字里行间。父亲在第一封信里说:“你们走后我就睡在舱里哭,一直到三点半钟船开始起锚,我才走出来,望着星光闪闪的上海,嘴里不住地说:‘别了,上海!别了,亲爱的弟弟们!’上海,我本不大喜欢,但是我的弟弟住在那里,我就喜欢他了。”另一封信上又说:“弟弟,我此次回来,一直到现在,终是失魂落魄的。我的心的确掉在上海了。……我无日无夜的在想念你。弟弟,我回来,我仍在我屋里设一间行军床,仍不挂帐子,每夜仍然是照上海时那个样子吃茶看书。然而在上海看书过迟,你一定要催促我。……”还说:“我是不再看电影了。因为没有他弟弟坐在他旁边替他解释剧情了。弟弟,他要他弟弟回来,他才得快乐啊!”
关心和尊重人也在信中体现。父亲在上海时,常和四爸去一家叫三和公的饭馆吃饭,回成都后还念念不忘。他说:“你要吃西餐,请人照顾一下三和公罢,因为他对你和我两个很好的。茶房我走时一共给了三块钱,但是对那个笑嘻嘻的堂倌和那几个山东人,我是很抱歉的。你照顾一下也好,因为我俩是时常在那里一块吃饭啊!”
父亲在信上已有自杀的念头。他说:“我也是陷于矛盾而不能自拔之一人,奈何!……此时暂不自辩,将来弟总知道兄非虚语。恐到那时,弟都忘却兄了。唉!”正如四爸以后所说:“他始终未说出原因来,所以我不曾重视他的话。”
我通过这四封信,接触到父亲的心灵。他不是不热爱和留恋生活,更不是回避矛盾抛弃亲人。他阅读《新青年》杂志,喜欢狄更斯的小说《大卫·高柏菲尔》,爱听G·F·的唱片《SonnyBoy》。家庭破产,父亲觉得对不起全家,企图自杀,正因他舍不得家人,写了三次遗书又三次把它毁掉。最后一封遗书中写道:“算了吧,如果活下去,才是骗人呢。……我死之后不用什么埋葬,随随便便分尸也可,或者听野兽吃也可。因为我应得之罪累及家人受此痛苦,望从重对我的尸体加以处罚……”(这是我以后读到的)。自杀前二十多天,父亲借自己的生日,请了全家人(包括佣人)看戏,以示惜别。父亲自杀当夜,他几次来看望母亲和我们几姐妹。第二天早上,全家乱成一团。我和二姐三姐四姐人小不懂事,唯大姐痛苦不已。她拼命地喊爹爹,多次用手扳开父亲的眼睛,希望把父亲叫醒,但这时已“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此后我不再谴责父亲对母亲和子女不负责任。尽管我仍不赞成他自杀。对四爸在小说《秋》里,没有让觉新自杀,我也有了新的理解。四爸本想通过《家》鼓励父亲,勇敢地面对生活。但小说的《序》刚在《上海时报》连载,父亲就在成都自杀了。四爸为此感到“终生遗憾”。写到《秋》的结尾,四爸既想给读者希望,更不忍心觉新在他笔下死去。
六
从此,对我父亲,我与巴老(即四爸)有了更多的话题。
八十年代我常去上海。有天早上和巴老在花园散步,巴老说他发现自己不如写《家》时那样勇敢,身上有时还有觉新的东西。可惜谈话被打断,未继续下去。
一九八六年春,我就父亲的四封信,与巴老有一次较长的谈话。巴老为我父亲一九二九年七月来上海,他们未能与三爸相聚,感到十分遗憾。当时,巴老曾以他和我父亲两人的名义约三爸来上海,但三爸以暑期要为学生补课为由,没有成行。巴老说,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去信中没有解决路费问题,失去了三兄弟分别六年再聚的机会。以往在成都,大家都向往杭州,这在小说《家》和《春》中通过高家的兄妹多有描写。巴老一连几次对我说,真不知道那一次为什么没与你父亲一起去杭州玩?感到十分遗憾。当然,最令巴老痛苦的事,是两个哥哥都是因没有钱而死去。巴老痛哭失声地说,我现在有钱,但钱有什么用?我又不想过好生活。
九十年代中期,我第一次去杭州看望巴老。巴老对我说,一个人做点好事,总不会被人忘记。我时常想起你父亲,他对我有很多帮助。你三爸对我的帮助也很大。我要帮助他们,结果没有机会了。我知道,我可能不会被人忘记,但我希望他两人也被人记住。两年后,我第二次去杭州看望巴老。巴老再一次谈到我父亲和三爸,他说:“我们三兄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愿意多为别人着想,做出自己的奉献。”这一点,我感到很重要,是理解他们三兄弟的关键。巴老希望他们三兄弟能在“慧园”见面,即在“慧园”设一个展览室。尽管我回来即向成都市的主要领导作过建议,但这个愿望难以实现。
也是在杭州。有一天,我和巴老的儿子小棠在屋里与巴老聊天。巴老说,你们以后写文章,涉及婆婆(指继祖母)一定要公正。我说,我在《大妈,我的母亲》一文中特别提到在我父亲逝世后,继祖母卖了她的养赡田来还账。这是大局。家里的一些小矛盾,难免,但大局是主要的。我和几个姐姐都理解这一点。巴老还谈到他小时,婆婆对他的关心。其中谈到有一次过年,巴老放火花儿,鞋烧燃了,脚被烧伤,躺在床上,婆婆给他找药治疗。小棠与巴老开玩笑,问巴老:“你那么大了,还不知道自己把着火的鞋脱了?”
一九九七年,是父亲诞辰一百周年。我打电话给住在华东医院的巴老。巴老有语言障碍,没有多说,只说了:“庆祝一下。”我和几个姐姐、儿子与女儿,想不出用什么办法庆祝。后来儿子在计算机的互联网上设了一个李尧枚的资料库,有照片文章和资料,除巴老和济生叔的文章,还先后组织了采臣叔的文章、记录了大姐和张表嫂对父亲的回忆。到一定时候,资料库即可公开,欢迎访问。
老友刘多成会用计算机修复旧照片。他帮我把父亲抱着我照的那张照片修复一新。我在旁边加上“《父与子》(李尧枚与李致)一九三〇年夏”。望着照片,我享受到父爱,感到了他身体的温暖。几十年了,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终于理解了父亲。只是这理解来得过迟了。请你原谅,我的父亲!
2002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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