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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记在心的人-大妈,我的母亲李致

时间:2024-05-24 历史故事 版权反馈
【摘要】:大妈,我的母亲李致的母亲在写字我叫我母亲为大妈,即大伯母的意思。一我大妈姓张,名兰生,小名叫玉。这种深厚的夫妻情,成了大妈在大家庭抵制旧礼教的“保护伞”。大妈哭得死去活来,外婆家的人和一些亲友守着她,怕再发生意外。伯伯去世的时候,一些好心的亲友送了大妈一些钱,加起来可能有两百多元,把它放出去收利息,作为补贴我们的衣着、医药和其他费用。大妈对我们五姐妹,倾注了全部心血。

铭记在心的人-大妈,我的母亲李致

大妈,我的母亲

李致的母亲在写字

我叫我母亲为大妈,即大伯母的意思。

为什么要这样叫,谁也说不清楚。我的哥哥在他四岁多就去世了。接着大妈生了四个姐姐。我生在节气大雪那天。我父亲——我叫他为伯伯,高兴地掀开帐子,对躺在床上的大妈说:“是个儿子,你这下满意了吧?”我分析,四个女儿,一个儿子,怕带不活,便把我“过继”给我四爸。我从小叫四爸为爹。不过,这种“过继”并没有别的实际意义。我的爹是作家巴金。我十分尊重和热爱他,因为我是他忠实的读者,我信仰他的主张: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不是索取。

我大妈姓张,名兰生,小名叫玉。

我的外公是云南昆明人,后到四川昭化县任知县。他有一儿两女,我大妈是次女。大妈自幼聪明,琴棋书画都会一点儿,舅舅最大,老实憨厚,但脑子不大灵活。有一次,外公要舅舅背《四书》中的一段,舅舅背不出,但大妈却一口气把它背完。外公极为高兴,顺手从口袋摸出四块银元给她。外婆知书识理,极为慈祥,但按旧例要给女儿缠脚。外公一听见女儿的呻吟或哭声,常常为她把缠脚布解开。有一段时候,外公干脆要他的小女儿改扮男装;有时还让她骑着马,跟着自己的轿子走。这是我大妈的幸福童年,也是她的“光荣史”。

在我外公任昭化县知县的同时,我爷爷任广元县知县。昭化和广元是两个邻近的县。我爷爷和外公常有交往,以后两家都回到成都定居。当时李家处于兴旺时期,我父亲系长房长孙,相貌清秀,对人诚恳热情,中学毕业名列第一,有好几家来给他说媒。爷爷认为可以考虑的有两家:一家姓张(即我外公家),一家姓毛;但这两家条件相当,难下决心。爷爷采取求助祖宗的办法,把两家的姓写在两方小红纸上,揉成纸团,在祖宗的神位面前虔诚祷告,然后拈起了一个纸团,上面写着“张”字。这样,我大妈就嫁到李家(改名和卿)。我祖爷爷和爷爷十分高兴,并请人在家演戏庆祝。

李家是一个封建大家庭,很注重旧的礼教,这对青年一代是很大的束缚。从表面上看,大妈作为长房的长孙媳妇,似乎很体面和幸福。祖爷爷因为大妈能诗会画,而且很快生了一个儿子,实现了“四世同堂”,的确喜欢她。但这同时引来忌妒。有人看不起大妈不大不小的脚,挖苦她是“改组派”。也有人嘲笑大妈不会打扮自己——因为她在娘家常着男装。我哥哥李国嘉不到五岁害脑膜炎死去,大妈非常痛苦,有人却暗中幸灾乐祸。我大姐出世前,正遇祖爷爷逝世,于是按“血光之灾”的迷信,让大妈到城外去生孩子。若干年后,一提到这些事,大妈还感慨地说:“大家庭,一人吐一口口水,都可以把人淹死!”幸好伯伯理解大妈,不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尽可能安慰她、体贴她和爱护她。在各种节日和办喜事的日子,伯伯主动帮助大妈梳好“饼饼”(发髻)和穿好裙子。这种深厚的夫妻情,成了大妈在大家庭抵制旧礼教的“保护伞”。

五四运动发生了。伯伯经常买新书报回家。他和三爸、爹(四爸)贪婪地阅读新书报,接受新的思想。他还让大妈看妇女杂志。但伯伯的见解比较温和,他赞成刘半农的“作揖主义”和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正如爹写的文章所说:“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论,一方面依旧顺应旧的环境生活下去。顺应环境的结果,就使他逐渐变成一个有两重人格的人。”这就是伯伯人生悲剧的根源。

像所有的封建大家庭一样,李家也在不断衰败。祖爷爷逝世后,因为爷爷早已去世,伯伯成了承重孙。尽管他对人极好,仍成了“明枪暗箭”的目标。他内心非常痛苦,偶尔还出现过神经错乱的现象。后来,伯伯帮助三爸和爹离开成都到南京读书,又支持爹离开中国到法国留学——他盼望他们学成后回成都“兴家立业”。这时,大家庭早分了家,田产收入少。伯伯曾开过书店(叫启明书店),但因经办人选择不当而关门。后把田地产抵押出去,用贴现的办法在银行取得较高的利息,以补贴家里的收入。不料伯伯生了一场病,好几个银行倒了,他不知道。等他病好出外一看,才知道全家的“养命根源已经化成水”。他感到对不起大家,打算自杀。但他“舍不得家里的人”,写了三次遗书,又三次把它毁了。一九三一年旧历二月初四是伯伯的生日,他请了全家所有的人(包括请的佣人)去看戏,旧历三月初一他就离开人世了。伯伯自杀那天晚上,和二姐睡在一间大床上。据我的奶妈讲,伯伯几次到大妈和我睡的床前打开帐子看我们,还多次去看我的三个姐姐。第二天早上发现伯伯时,他的嘴角粘了一点白粉,身体已经冰凉。

伯伯留下了遗书和一份账单,别人欠的债大多无法收回,欠别人的债却必须还清。家里的全部财产只有十六个银元。债主纷纷来逼债,伯伯的继母、我的婆婆被逼得走投无路,卖掉她的养赡田,想尽一切办法还清了伯伯的债——有的债还是他代别人承担的。大妈哭得死去活来,外婆家的人和一些亲友守着她,怕再发生意外。

这真是晴天霹雳!家庭破产,丈夫自杀,子女年幼。天啊!这场灾难,大妈怎么承受得了,今后又怎么活下去?

“当时,我心一横,真想一头撞死!”大妈以后多次对我说,“但一看你们五个,你才一岁零四个月,我的心又软了。我死了,你们怎么办?”

伟大的母爱撑持大妈活下来。

我们全家面临极大的困难。三爸李尧林在天津南开中学做教员。他过着贫困的生活,每月按时汇款回家,维持一家十一口的基本生活,自己甚至没有结婚。伯伯去世的时候,一些好心的亲友送了大妈一些钱,加起来可能有两百多元,把它放出去收利息,作为补贴我们的衣着、医药和其他费用。大妈让我们五姐妹穿得干干净净,先后上学读书。她母兼父职,忍受着各种困难,却从不在子女面前流露。但有一两次,我跟大妈出外办事,坐人力车回家,在途中她突然用手打自己的耳光。我吓得不知所措,只好按着她的手,把头埋在她的胸前。我经常听见大妈讲:“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这句话对我一生有很大的影响。大妈的苦,只有回娘家时,才可以向外婆倾诉。但她又不愿让外婆为她难受,更多的是打掉牙齿往肚里吞。

大妈对我们五姐妹,倾注了全部心血。无论有什么东西,她都要分成五份,让大家都能享受到。我最小,又是独儿,她免不了有点偏爱。不过我的四个姐姐完全理解,她们也爱自己的弟弟。我自幼身体瘦弱,大妈带我十分谨慎。她常说:“我像手上捏了一只麻雀。捏紧了怕捏死,捏松了又怕飞掉。”她尽量节约,让我能吃一些米锅蛋,并说:“伯伯说的,一个蛋顶三碗饭。”有一段时间,大妈给我订了牛奶。我不喜欢喝,把它当药吃,但对取牛奶却很有兴趣。大清早,卖牛奶的在大门口高喊一声:“挤牛奶!”我拿着一个洋瓷杯飞快地跑出去。卖牛奶的人当着我的面,蹲下来从牛的奶头挤下奶,再倒进我的瓷杯里。用现在的话来说,这种牛奶“正宗资格”,不存在“打假”问题。我上小学的时候,大妈怕我中午乱吃零食,每天给我送午饭。七八条街,来回走路,风雨无阻,两只脚各长了一个大“茧”。然而我经常生病,或是感冒,或是吃多了。伯伯的一个朋友叫张伯馨,是位西医。他很重友情。伯伯去世后,十多年间我们几姐妹去看病,他基本上不收费,还要拿一些针药瓶给我们玩儿。我们至今感激他。

我们非常爱自己的母亲。听她的话,知道要为她争气。大姐早懂事,比我们体贴大妈。从二姐到我,充满孩子气。有几次,大妈出去办事,很久没有回家。我们等得着急,以二姐为首便胡乱猜疑:会不会在路上遇到坏人?人力车会不会突然翻车?于是伤伤心心地哭起来。我也有个别时候不满意大妈。她答应过年时给我买一匹可以骑的纸马,但买回来却是只能挂在身上的马头马尾,这算什么马!有一次我生病,大妈要出去办事,我不答应。她允诺给我订一份《儿童世界》,我才放她走。可是她回家时却说:“杂志要一个月才能到。”小孩要的东西,总是希望立即到手。一个月,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当然,不久我就忘了。但偶尔一想到,我总觉得大妈“骗”了我。我那时太幼稚:大妈哪有钱给我买这些“奢侈品”啊!

抗日战争爆发,天津和成都的联系中断,家里收不到三爸的汇款。为了“应变”,我婆婆和大妈,各自搬回娘家,自谋生活。这是我们家经济最困难的时候。物价暴涨,亲友原来送的钱大为贬值,本和利都收不回来。大妈挺起腰,想尽办法让我们几姐妹吃饱饭,有衣穿,能上学。大姐在省立女子职业学校读书,她的好朋友萧荀、刘玉琼、白炯、吕克明等,经常在星期天或假日来我们家玩。大妈对大姐这些朋友很好,即使家里很困难,也要做些东西请她们吃。她们也很喜欢大妈,一直跟着大姐叫大妈为“妈妈”。大妈为别人画画挣钱,她的牡丹梅花和菊花都画得很不错,不少人愿意请她画单条。她为别人绣帐檐子、绣枕头,也可以得些报酬。她还和舅妈、表嫂一起做豆腐乳、豆瓣酱,附近有不少人乐意来买。这些收入仍入不敷出,大妈只得变卖伯伯留下来的各种遗物。稍为贵重的东西早卖光了,剩下的只有叫街上“收荒匠”来买,价格很低。我一见卖伯伯的旧东西,心里就难受,常常大哭,抱着东西不放,惹得大妈伤心。当时,亲友中互相解决困难的一种形式“请会”,帮助大妈解决了不少的难题。大妈靠拿“头会”来给我们交学费,买衣服。劳累过度,使大妈的身体受到影响。有一次,她胃病大发,痛得从床上滚到床下。舅妈叫我跪在观音菩萨像下,不断念:“南无阿弥陀佛!”我这个一向坐不下来的娃娃,竟在观音菩萨像前跪了很长的时间。

李致的母亲抚养五个子女

敌机轰炸最厉害的时候,我们随外婆一家疏散到外西文家场。大妈对我的学习一贯抓得很紧,到乡下也不放松,特别是教我写字。她经常在背后看我写,如果我不用心,她便用手指敲打我的头。可惜我既无天分又不勤奋,至今没有把字写好。我那一段时间处在男娃娃最调皮的阶段,不听话,惹人讨厌,被称为“五横牛”。大妈耐心教育我,我每天晚上“悔过”,第二天又依然故我。胖舅舅挖苦说:“我都听厌了。”有一次,我调皮过分(什么事我忘了),引起公愤,大姐和她的好友萧姐、二姐、三姐总动员:两个按着我的手,两个按着我的脚,让大妈打我的屁股。我大哭大闹,用当时流行语言骂:“哪个再打我挨炸弹!”当然,到了晚上我又向大妈“忏悔”。大妈认为教小孩儿像栽树一样,“小树没栽好,长大了就扳不过来了”。她经常给我们摆老“龙门阵”,我百听不厌。特别是五爷爷的故事,我的印象最深。五爷爷是我们的叔祖父,长得清秀,人又聪明,还能诗文,祖爷爷特别宠爱他。他得到放纵,乱交朋友,嫖赌吃喝,无一不精。还租了小公馆,包下一个叫“礼拜六”的私娼。钱花完了就偷,偷祖爷爷的,偷五婆婆的。小说《家》里的克定就是他的写照。五婆婆把他赶出家门,他成了“惯偷”,在一个冬天死在牢里。大妈讲得很细致,她说五爷爷穿马褂十分讲究,团花图案一天三变:上午是花的“骨朵儿”(蓓蕾),中午和下午是盛开的花,黄昏和晚上是即将凋谢的样子。“但是这有什么用?光有钱,不学好,就会变坏!”大妈有针对地说:“生活苦没有关系,只要上进,自古寒门出贵子!”

疏散回来,大妈在今日新闻社工作了一年多,今日新闻社是张履谦先生创办的,他是四爸的朋友,他的夫人任培伯和大妈很要好。大妈的工作主要是剪贴报纸、写信封和到邮局寄信。大妈会做菜,还帮助他们家做腊肉、香肠。虽然薪水少,但大妈这一段期间比较愉快,她认为自己有工作,可以自食其力。新闻社有一个圆形的社章,在那儿工作的人都要挂在胸前。我听见她说过很多次:“我胸前也挂上牌牌了!”

亲戚朋友都称赞大妈待人宽厚。我的六姑(三爷爷的女儿),五四时期接受了一些新思想,与伯伯、三爸和爹的感情都很好。伯伯曾称赞她“虽是女子,见解却甚高”。没想到伯伯去世的时候,六姑竟说“人在人情在,人死人情两丢开”,带头来逼债。六姑一直没有结婚,甚至连一个陌生的男人也没有见过。十几年后,成了一个性情怪僻的老处女,很少有人同情她。但大妈却常常去看六姑,六姑的委屈也愿意向大妈倾吐。现在想起来,这正是大妈不计恩怨,“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的体现。

四十年代初期,爹两次回到成都,和我们住在一起。爹回来,引起两大变化。一是我小学毕业后,把我送到高琦初中读住读。这个学校费用较高,由爹供给。集体生活对改变我的性格起了很大作用。二是爹看见大家生活困难,便像三爸那样负担全家生活费用。为了节约开支,原来一分为二的家庭成员又合在一起。这时,小幺叔和我大姐先后工作,经济困难有所缓解。不久,二姐和三姐从师范学校毕业,担任了小学教员,每月交给家里一两个银元或一斗平价米。当时,教师职位很不稳定,大妈每年都要参与“六腊之战”,四处求人帮忙。假期我在家,晚上八九点钟以后,大妈常要我去给她买二两干酒,一堆有壳的花生,独自消愁。这时大妈总爱对我说:“一个人,要在有时想无时,不要在无时想有时。”这是她从长期生活重压下悟出的道理。

我上高琦初中的时候,语文教师杨邦杰引导我读鲁迅的小说。我似乎突然懂事了,知道体贴和安慰大妈,对几个姐姐也很好。大妈对我这点进步感到满意。上完初中二年级,我考上华西协合高中。我继续从进步书籍和报刊吸取养料,学习写作,参加学生运动,与朋友合办刊物,上街游行反对内战。一个关心我的亲友把这些情况告诉大妈,大妈要我小心。我对大妈讲了一些看法,她似乎觉得有道理,没有干预我的活动。这时,大妈意识到她心爱的儿子已经有独立的意识了,她不愿再把儿子紧紧地“捏在手里”。

我因反对美军暴行发动罢考,在一九四七年初被学校暗中开除,去重庆读书。一九四八年夏天,婆婆和十二姑离开成都,去重庆,后去上海。大妈和二姐、四姐在书院东街租了一个小独院——实际只有三间住房和一个天井。经地下党一位同志介绍,一个叫李维则的商人,在我们家租了一间房子,作为他从雅安来成都时居住的地方。大妈感到李维则文质彬彬,有礼貌、关心人,不像一般商人,与他相处很好。一九四九年一月的一个晚上,突然来了几个便衣特务,要抓李维则。大妈和四姐(以后还加上二姐)被“软禁”在住房。大妈要四姐“以买烟招待”为借口,出外找机会通知李维则,叫他不要回来。但特务说“只准进,不准出”,拒不同意。李维则回来时,四姐抢先说了一句“双关话”:“有人在等你!”李维则装着不知道,一下进了大妈住房,丢了封信在地上,又退出去。特务立即逮捕了李维则。李维则也用“双关话”招呼大妈:“帮我照顾一下东西!”第二天,四姐把李维则的信交给地下党同志,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回家。以后才知道,李维则是地下党雅(安)乐(山)工委委员,原名吕英,被叛徒出卖,解放前夕牺牲在重庆渣滓洞。当时,大妈非常不满,多次说:“这样好的人,居然会被抓走!”

一九四九年底成都解放,给大妈的生活带来巨大变化。大妈从几十年切身的体会中,认识到旧社会不合理,应该改变。当她知道我和四姐参加了党的地下组织,高兴地说:“我早猜到了!”新社会是什么,大妈不清楚。但她的五个孩子都参加了工作,先后入党,她相信她的孩子不会去干坏事。现在,不愁吃、不愁穿、生活稳定,再不受有钱人的气,心情也舒畅了。社会风气良好,面目一新。这些情况,清朝没有,民国没有,大妈怎能不满意呢?

那时,外婆还健在。一九五二年成渝铁路通车,我和我爱人丁秀涓从重庆回成都探亲。大妈带我们去看望外婆。年过八十的外婆,听说“新娘子”(她没有见过我爱人)要来,请表嫂把屋子打扫干净,隆重接待我们。得知我们坐火车回来,她细声细语地给我们讲:清朝末年,修川汉铁路,强迫摊派“买”铁路的股票,以后铁路没修成,股票变成废纸。“才解放三年,共产党就把成渝铁路修好了。”外婆说了许多称赞共产党的话,最后笑眯眯地说:“共产党啥都好,就是会太多了。”我和我爱人听了,都笑起来。

大妈不感到会多,这是因为她耳朵聋了,街道上不找她去开会。大妈的耳朵,是一九四八年一天突然聋的。当时,我在重庆,知道这个消息,想起她为我们受的苦和她一生受的刺激,曾经哭了一场。爹一直关心大妈(他的大嫂),两次为她买助听器。一次是一九五八年爹去苏联,为大妈买了一个助听器。但体积大,灵敏度不高。一次是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十二日,爹“搭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到上海市第一医药商店买国产助听器一副(准备送给大嫂)”(见《巴金全集》二十五卷第454页)。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一日,爹又在日记上写:“大嫂来信,说已收到耳机。”这个助听器体积小,灵敏度高。可惜大妈的耳神经不行,仍听不见。好在大妈爱读书报,每天读报纸,没有事就读小说,包括苏联小说(如高尔基的《母亲》)。要交流思想感情,大妈自己讲话,别人就得写字。从小孩到大人,开始叫大妈为聋婆婆。她也自称为聋婆婆。

外婆去世,对大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几十年来,特别是伯伯去世以后,大妈只能从外婆那儿得到爱抚。过去,外婆给大妈吃的东西,大妈总是带回来给我们几个吃。以后外婆一定要大妈当着她的面吃掉。而且说:“玉,这一次你就自己吃吧!”就这样,大妈还要剩一点给我。真是天下慈母心!外婆去世后,我赶快接大妈到重庆来散心。大妈到了重庆,第一次看见她的孙女李芹,听见她叫“亲婆”,自然会减轻些痛苦。大妈说外婆是老死的,油干灯草尽,没有痛苦;遗憾的是她没有给外婆送终。

大妈来自旧社会,但她并不迷信。一九六二年,大妈跟二姐住在外东新桂村二楼。我那时在简阳县参加“四清”。有一天,她爬到书桌上去开窗子,不留心竟摔到楼下,把几个姐姐和我爱人吓坏了。幸好没有出大问题,仅把腿部的韧带摔坏,不久即治愈。周围的邻居说:“聋婆婆人好,命大,摔不死。”大妈笑着对我们说:“我不信这些。万一我摔死了,我就不是好人呐?”大妈的内侄张汉臣常来看她,有一次谈到死,大妈说她怕火葬,怕被烧痛。事后大妈又对我们说:“其实,人死了,哪还晓得痛不痛啊!”过去大家庭里的规矩多,过春节时只能说吉利的话,很多忌讳。一九七二年我们从河南干校回来探亲,大年初一,我儿子李斧与亲婆开玩笑,竟用手比画表示他要“上吊”。我怕大妈不高兴,立即警告儿子,不许他做这些动作。没想到大妈不但没有责备孙子,自己也做了一个“上吊”的动作。

大妈真心实意地拥护共产党。解放后,我们几姐妹的工作经常调动:大姐调重庆,三姐调福建,四姐调北京和广西,我调重庆。大妈知道应该服从革命需要,从来没有阻拦。以后除三姐外,我们又调回成都。三年困难时期,大妈毫无怨言。她按照当时对干部的规定,不上馆子吃东西,还在她住房楼下的空地上开了一小片地,种上蔬菜,以补不足。大妈那次从楼上摔下来,正跌在这片松土上,没有重伤。以后经济情况好转,日子过得好一些。一九六四年初组织通知我和我爱人调北京工作。大妈当时和我们住在一起,祖孙三代共享天伦之乐,这是我一生最愉快的时期之一。突然又要分离,我心里很不痛快。动员大妈和我们一起去北京,她又舍不得故土和几个姐姐。商量结果,大妈同意我们先去,以后她来北京玩。大妈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仅在二月三日那天,指着日历对我说:“我希望日历到今天就不动了。”我把大妈的话记在当天的日历上,这张日历到现在刚好保存了三十年。我们到北京以后,二姐和四姐为大妈准备了皮衣,大妈也打算来北京看我们,可是“史无前例”的浩劫发生了。

大妈当然无法理解所谓“文化大革命”。我三姐夫在福建一所劳改场当场长,犯人起来造反。他和三姐遭到残酷的阶级报复,好在大妈不知道。我在北京靠边站、关“牛棚”,被打翻在地,两年多没有给大妈写信。大妈意识到我在受“审查”,但我患难与共的妻子定期给她写信和寄钱回家,多少给了她一些安慰。二姐和四姐是当权派,受审查、被斗争,不可能完全瞒过大妈。大妈凭报纸知道一些“革命道理”,她相信应该“维护毛主席革命路线”,多次要二姐、四姐“好好检查自己”,快一点“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一九七一年我从干校回成都探亲,大妈知道我恢复了组织生活,显得很高兴,问我的觉悟提高了多少。天知道我该怎样回答!我不敢讲真话,又不能拒绝回答,只好开玩笑在纸上写:“提高了百分之八十。”大妈似乎理解我的难处,笑着说:“希望你继续提高。”属于她子女的问题,大妈并不太计较。使大妈困惑的,是老一辈革命家的遭遇。

解放十七年,大妈对老一辈革命家十分尊敬。可是,十年浩劫,是非颠倒,乱了,什么都乱了,谁也给她解释不清楚。刘少奇是国家主席,邓小平是党的总书记,这两位革命领袖一下变成“打倒”对象。大妈能理解吗?林彪是“副统帅”,天天要祝他“永远健康”,又因谋害毛主席未成叛逃摔死。这是怎么一回事?“人才难得”的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人民群众拥护,但又是什么“右倾翻案风”,被撤销一切职务。谁在故弄玄虚?周总理、朱总司令、毛主席先后逝世,大妈和人民群众一样,感到悲痛。“四人帮”被粉碎,万众欢腾,我们才敢向大妈说明真相。她非常高兴,但她悄悄问我:“江青是毛主席的妻子,她为什么敢做坏事?”给贺龙、彭德怀、刘少奇平反,大妈都拥护,但必然要导致她对毛主席不理解。有一次,我儿子大胆给大妈讲,毛主席也有缺点。大妈大吃一惊,要我告诫儿子“不要乱讲”。我趁此给大妈写了一段话:“毛主席是伟大领袖,是人,不是神。他有很多功绩,但也有缺点和错误。文化大革命就搞错了。”大妈半信半疑,这个弯子她不是一下就能转得过来的。

仅仅三四年,经济生活大有改善。大妈从几个儿女和周围的人身上,看到人们心情舒畅和新的工作热情。她的孙女、孙儿和外孙,大多参加工作。大妈和孙辈的关系极好,孙子辈可以叫她“老张”,可以和她开玩笑。外孙李舒帮外婆买点心,自己起码要吃一半。李舒拒不承认。实在没有办法,就说:“我要不去买,你们连那一半都吃不到。”剩下的点心,大妈真心实意地留给每一个孙子,而且要让他感到亲婆(或外婆)最爱他,是特意留给他的。这些孙子互通情报,发现每一个都是被“最爱”的,便和亲婆(或外婆)开玩笑,说她“一根骨头哄几条狗”。我儿子李斧强迫教亲婆说英语,她便用中文说“阿都那提罗”(1 donot know)。大妈生性乐观,形势一好,幽默感就更加显示出来。有一次,大姐为一件小事不高兴。大妈当时没有说什么,隔了一会儿,大妈摸着大姐的脉对她说,要给她开副药方。大姐莫名其妙地问开什么药方,大妈说:“平肝!”我一九七三年调回四川成都,在出版社工作,离大妈住地(她和二姐住在人民南路)很近,几乎天天去看她。正因为经常去,每次去就不可能有很多新话题。我一去,总是先在纸上给大妈写:“你好不好?我这几天很忙。李斧来看过你没有?”大妈对我简单的谈话,很不满意。有一次,她对我说:“你最好刻一个图章。”我不理解大妈的意思,申明我已有图章。她说:“你每次来,只有这几句话,不如刻一个图章,来了一盖就行,省得每次都写。”我这才知道大妈在“挖苦”我。大妈还经常告诫我,要多去看她,否则将来她“没”了,我要后悔。有一次,我听说大妈病了,淋着大雨去看她,她很高兴。我为了“报复”,写

了四句话:

大雨探母亲

其心何虔诚(www.xing528.com)

还说儿不好

打起灯笼找

大妈看见纸条,哈哈大笑。然后悄悄告诉我,她知道我儿子李斧有“朋友”了。当时,李斧正在和方惠谈恋爱,常常一起去亲婆那儿玩。他们既是去看望亲婆,又是在那儿谈情话,因为亲婆听不见。我问大妈怎么知道的,大妈说:“那天我对李斧说,我知道你有朋友了。李斧问是哪一个,我说总之不是圆的、不是扁的。”当然,一家人团聚吃饭是最愉快的时候——大妈往往在一个月前就开出菜单,征求国庆节或春节吃哪些菜肴——大小十五人,分坐两桌,说说笑笑。大妈把儿孙们孝敬她的钱,大部分用来请儿孙们吃饭。我女儿李芹说:“亲婆的方针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大妈,我们多么期望您多过几年幸福生活啊!

不幸的时刻突然到了!

一九八〇年四月十二日,我忙了一天,十分疲倦。十时前上床,打算提前睡觉。伴着“砰砰”的敲门声,我听见:“舅舅,快到二孃家里去,亲婆婆出事了!”这是晓音的声音。她是二姐邻居、市文化局郝局长的女儿,与我们家的关系很好,叫我舅舅。我立即从床上跳起来,跟着晓音便走。路途并不长,但老走不到。我想知道更多的情况,晓音只知道大妈上床睡觉,突然偏倒,叫不答应。

赶到二姐家,大妈躺在大床上,已经深度昏迷。二姐说,他们发现大妈昏迷时曾不断叫她,大妈唯一的反应是手动了一下,把五根指头捏在一起,示意要叫我去。可是我去迟了,连叫:“大妈!大妈!”再也听不到回答。对面医院的周院长、唐医生早在这里。我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必须冷静,便和二姐、医生商量,立即把大妈送医院抢救。

四姐、秀涓等赶到医院。医生诊断大妈是脑溢血。安好输氧、输液的管子,由我守护。考虑到大姐身体不好,决定明早再通知她。我又动员二姐、四姐和秀涓回家,明天再来替换我。她们走后,天下大雨,代我流了眼泪。我坐在大妈身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老人家。她鼾声很大,像已熟睡,还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但我已预感到大难临头,凶多吉少。生死离别的感情开始笼罩着我,情况逐渐恶化。我用一张纸作了记录:

12时45分情况

血压:80-130

呼吸:27-29(鼾声较大)

头部、身上出汗

两腮明显肿大。太阳穴附近也开始肿大

继续溢血。

1时情况

血压:100-168

皮下肿大,眼睛也肿起来。

1时40分情况

110-60

这“110-60”是个什么数字,我现在已经看不懂了。当时,我心乱如麻,两手发抖,无法再记录下去。是啊!一个儿子,怎么能冷静地记录下母亲衰亡的情况呢?

我默默地望着大妈……

1964年春,李致调北京共青团中央工作。离成都前,李致的母亲与李致小家合影。

我想起童年的时候,夏季炎热,大妈让我睡在室外的春凳上,不断地用扇子为我扇凉和驱蚊虫,直到我睡熟才把我抱进室内。

我想起上小学的时候,大妈每天给我送中饭。如果大妈迟到了,我就靠在校门上,从门缝望出去。直到大妈来了,才破涕为笑。

我想起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回家拿钱,大妈不在。我从窗户翻进屋,打烂立柜,没有找到钱,留下一张胡言乱语的纸条。回学校后,我知道做错事了,满以为回家要受责备。但后来大妈看见我却带有歉意地说:“我不知道你要回来。”

我想起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大妈知道我喜爱鲁迅的书,拿出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套精装的《鲁迅全集》送我。多么珍贵的礼物!

大妈的呼吸没有停止,心脏还在跳动。我站起来,内疚地、感激地、深情地亲吻了大妈的前额。大妈,这是你儿子的亲吻,也是您女儿、孙儿和孙女的亲吻!

以后的事,我糊涂了,记不清了。

第二天一早,三个姐姐和姐夫来了,秀涓来了,孙子辈来了。对大妈的抢救,只不过让她多活几小时罢了。我和四姐商量,如果确实抢救不过来,最好让大妈少受一点痛苦。我们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医生。如果大妈逝世,几个姐姐一定承受不了,我请几个姐夫和外甥照顾她们。晚上,我口授了讣告,请外甥李舒作了记录。

第二个晚上我又守护大妈。我平常对大妈照顾太少,这时我再也不能离开她了。这一夜,李舒与我一起守护。大妈的病情更加恶化,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给大妈抽痰。我头昏脑涨,别的什么都记不住。

十四日下午七时,大妈告别人世,享年八十一岁。

我的三个姐姐,有的昏倒,有的心脏病发作。我强忍巨大的痛苦,和四姐的朋友刘桂文,给大妈换了衣服,把她送进太平间。第二天上午,我们把大妈的遗体送到火葬场。正如我们在《讣告》上通知的“丧事从简”,“不举行追悼仪式,不接受花圈、祭幛和其他纪念物品”。我们几姐妹躲在一个朋友家里,用无言的沉默来舔干内心出血的伤口。

办完丧事,我扑在床上放声大哭。爹给我们来信:“大妈去世,消息来得突然。我刚从日本回来,得到通知,也没有写信安慰你们,你们姐妹兄弟的悲痛是想得到的。我也难过,我本来以为我还会回成都,还可以再见她一面。不过我对生死问题看得开,也看得透,我没有几年好活,因此要多做事情。但你们都得保重身体,你们年轻,你们还有许多事可做。要热爱生活,好好安排生活。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可以告诉我。我希望你们都过得好!”

大妈逝世十四年了。这些年来,我们几姐妹谁也不敢轻易提起大妈。时间的流逝,冲不淡我们对母亲的深情。大妈患高血压,如果认真服降压药,可能不至于猝死。当时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现在想到已无济于事。悔之晚矣!悔之晚矣!悔之晚矣!有一次我打算写一篇短文,只写了第一句,“我已经没有母亲,只有在梦里寻觅”,便再也无法写下去。我的确多次梦见大妈,但最后总是又找不到她了,直到哭醒。这也是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写这篇回忆的原因。不过,我无时不在内心呼唤:

大妈,我的母亲!

1994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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