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棠,我非常想念你——怀念刘绍棠
刘绍棠,十六岁在读高中一年级时,写出了短篇小说《青枝绿叶》,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并被教育家叶圣陶选入高中语文教科书第三册。许多人称赞他,誉他为“神童”。我长期做青年工作,又喜欢文学,当然知道他。没料到他在一九五七年被错划为“右派”,报纸上的称誉一下变成批判。从此刘绍棠声销名匿。
刘绍棠和他的夫人曾彩美
人生难免遇到这样或那样的灾难,问题在于如何对待。最近看到刘绍棠在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十八日给他的好友许尚开的信:“我庄严地对你说,我的心,我的灵魂,还留在党内,我要做一个名亡实存的共产党员。”这就是绍棠当时的态度。
粉碎“四人帮”以后,绍棠的冤案彻底平反。一九八○年第三期《十月》杂志,以突出的位置发表了绍棠的中篇小说《蒲柳人家》。绍棠坚持走乡土文学之路,再次受到文学界和广大读者的欢迎。我当时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工作,文艺编辑室正在为有成就的中年作家编一套《当代作家自选集》,绍棠便被列入我们约稿的作家之一。
我认识绍棠,是在一九八四年。当时我已调到四川省委宣传部分管文艺工作。我和绍棠参加在北京召开的文艺工作座谈会,同在一个小组。小组长一个一个地介绍小组成员时,称我为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突然有一个大胖子插话说:“主要是出版家!”轮到介绍他时,我才知道这个大胖子是刘绍棠。
心有灵犀,我们一见如故,好似老朋友。
当绍棠知道我曾在共青团中央工作,有幸和耀邦同志被关进同一“牛棚”时,耀邦同志便成为我们的一个重要话题。绍棠充满深情地谈到耀邦同志。
——耀邦同志非常关心我。我开始发表小说,耀邦同志多次找我谈思想、谈创作,教我做人和作文。我的小说集《青枝绿叶》的第二本样书,就呈赠给耀邦同志。他很喜欢这本书,但也指出缺点,说为了体现党的领导,便写了党支部书记,讲一些大道理,是公式化概念化的败笔。
——我二十岁结婚,是耀邦同志促成的。他怕我小有虚名而把握不住自己,拈花惹草,说结了婚可以避免在男女关系上出问题。
——我被划成“右派分子”,开除党籍,耀邦同志在团中央找我谈话。他问我为什么犯错误?我把别人批判我的大帽子戴在头上,说“一本书主义,深堕个人主义的泥坑,大反社会主义”。他说,你什么都不是,就是骄傲。耀邦同志还鼓励我好好思想改造,重新站起来,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二十年后,耀邦同志主管平反冤假错案,我写信给他,他叫我去谈话。一见面他就说,你哪里是什么右派,就是骄傲!
我也给绍棠讲了一些耀邦同志的情况。我说,“文革”中,“造反派”揭发耀邦的“罪行”,有一条就是“包庇大右派刘绍棠”。绍棠听了,哈哈大笑。
这是会外的情况。小组会上,绍棠也是积极分子,一到冷场他就发言,海阔天空,妙语连珠。他讲“二为”方向,讲文艺工作者的社会责任,讲乡土文学,讲深入生活,反对背离“二为”方向和崇洋媚外。我听来,他的主要观点都是正确的。不过,当时文艺界有不少分歧,有人说绍棠“僵化”、“保守”、“极左”等。连他在这次小组会上的发言也受到指责。
我长期从事出版工作,努力为作家服务,从没有介入文艺界的争论,与众多的作家关系良好。凡听到有人指责绍棠在小组会上的发言,我就主动说明真相。一些朋友听了我的解释,也相信。以后在另一次聚会上,绍棠告诉我他知道我为他澄清事实,紧握着我的手,流露了真诚的感谢。大概怕我担心,绍棠在一九八五年四月七日给我的信中说:“弟于上月以得票第二位当选为北京人大常委会委员。此非对兄‘夸官’,而是让兄知道弟在北京的人缘儿。弟当珍重。”
绍棠十三岁“顶着高粱花走上文坛”,一生从事乡土文学,是大运河的好儿子。马识途同志也是从事大众文学的。我与某出版社商量,拟出版“大众小说丛书”,聘请马识途、刘绍棠作主编。马老和绍棠都乐于承担。绍棠把他的《春草与狼烟》列为“丛书”之一。遗憾的是有关编辑竟要绍棠为该书拉印数,使绍棠很不高兴,写信给我:
李致兄:你好!
两次与马识途同志会面,知道了你的一些想法,但是目前我与某社发生了一些困难。
我的《春草与狼烟》作为“中国大众文学丛书”之一种,由某社出版。本应在5月23日出书,以纪念中国大众文学学会成立一周年和《讲话》46周年。接×××来信,此书只征订了一万册,所以尚未开印。他希望我拉些订数,以便尽快开印。
我大为惊诧,极不愉快。所有出版我的书的出版社,都是甘愿赔钱的,没有一家提出这样的要求。最近,浙江文艺出版社和北京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精装书,一个是四千四百册,一个是一万六千册,赔钱也不惜工本。×××想赚钱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但对我提出此种要求,似乎过分。因此我给他回信表示,此书不出,我绝不拉订数,这太使我丢脸。
……
我准备坐十年冷板凳,你看一看我4月21日在《光明日报》的文章。
握手!
绍棠
1985年5月9日(www.xing528.com)
我当时兼任四川省出版总社社长,与出版社一起,妥善地处理了这个问题。几年后,他又为大型文学刊物《峨眉》创刊号提供了一个中篇小说。
从一九八七年秋起,我不再兼出版总社社长,但我与绍棠的关系并没有受到影响。绍棠凡出新书,必尽快赠我。我到北京开会,定要打电话给他。我们见面或通话,我的第一句几乎都是:“绍棠,我非常想念你。”而他也是:“李致,我非常想念你。”
绍棠精力充沛,但太胖,我怀疑他的心脏有问题,曾提醒他减肥,以便减轻对心脏的压力。早在一九八四年末,绍棠来信告诉我:“我患重病,尚未复原。”后来知道,这次心脏病发作是糖尿病引起的。更沉重的打击是一九八八年八月,绍棠中风偏瘫。当时我不了解情况,以后知道绍棠在病床上,得知自己虽然丧失了行走和生活自理能力,但右手和右脑无大损伤,纵声大笑:“坍我半壁江山,留下有用的右侧,天不灭刘!”这种坚强的态度,使我打从心底佩服。
我比绍棠大七岁,一九九九年从宣传部领导岗位退下来以后,有机会在第二年和老伴一起去美国探亲和旅游,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市住了八个多月。在美期间,我从《人民日报》(海外版)上得知绍棠的家乡建立了“刘绍棠文库”,授予绍棠“人民作家,光耀乡土”的纪念碑,十分高兴。后来又看见绍棠写他小外孙女的文章《铌铌》。这篇文章里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关心和鼓励铌铌学好中文,结尾时说:“姥爷盼望会说美国话又能写中国字的铌铌,带着自己的大作飞回祖国。”当时,我正在教七岁的孙女珊珊学中文,便把绍棠的文章读给她听,还对她说:“刘爷爷是中国的大作家,也是爷爷的好朋友。”
一九九三年我回国以后,很快和绍棠在电话上取得联系。我们几乎同时说出:“我非常想念你!”我讲了在美国读到他给他的外孙女写的信和有关情况,询问了他的身体现状。他高兴地说:“右边是好的,还可以写。”他告诉我这几年他所写的书,并表示将尽快寄书给我。绍棠说话算数,我很快收到他的《孤村》,不久又收到《野婚》和《水边人的哀乐故事》。
绍棠的小说写得真好,充满大运河的乡土气息,许多可爱的人物,富有戏剧性的情节,加上生动活泼和幽默风趣的语言,使我爱不释手。我的女儿、四姐、侄儿媳妇和一些朋友都爱看,包括家里的小保姆。一看完,我又急着打电话给绍棠,请他把过去出版的书给我补齐。绍棠均一一照办。
绍棠爱用第一人称写小说,《孤村》里写了“我”的干儿金蛋,为了要买卡车,来找“我”给一家汽车公司的总经理写一封信(总经理是“我”的小学同学)。“我”写了信以后,要金蛋公事公办,不许行贿送礼。金蛋说:“把您的‘刘著’宝书拿出几本,亲自签名题字,我当敲门砖,一路畅通无阻。”后来金蛋要娶媳妇,得做老丈人的工作,又花言巧语地对“我”说:“不费您吹灰之力,不伤您一根汗毛。……只要您跟他合个影,在背面写一行字,赏光兄弟相称,就万事大吉。”我在电话上感谢绍棠寄书给我,趁此和他开玩笑:“感谢您赠‘刘著’宝书,并赏光兄弟相称,我也万事大吉。”我刚讲完,就听见他豪爽的笑声。我又赶快汇报:“我们这儿已建立‘刘著’学习小组,成员有七八人,个个都是积极分子。现在主要是‘刘著’不够,请您再把旧作寄几本来。”
这几年由于我老伴生病,我很少到外地,想见绍棠也不可能,只有打电话。逢节日要祝贺,收到赠书要道谢,甚至一想起他就拿起话筒说几句。除互道想念之情以外,我总要他在保证健康的前提下,多写作品。他则告诉我下一步准备写什么。尽管只谈几分钟,但放下电话时心里总是十分暖和。有一次通电话,他说他正在看我写巴金的文章,那是《巴金研究》上所刊的一组稿件。由此也感到他对我的关心。
去年十二月,全国“文代会”和“作代会”在京召开。“两会”结束后,中宣部邀请新选出来的委员到部里座谈。我一进会场,就看见在靠行道的一张桌上放着一个写着“刘绍棠”三个字的牌子。我一直站在那儿,等着绍棠的夫人曾彩美把他推来。绍棠坐在轮椅上,精神仍然很好,只是大大消瘦了,不再是原来那个大胖子。我们紧握着手,他说非常想念我,我说非常想念他,其乐无穷。听完报告我又抢先走到他座位边。我问:“身体怎么样?”他说:“还可以写。”我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彩美推着绍棠出去。
今年春节,绍棠寄给我一本叫《我是刘绍棠》的书。扉页前写:“李致兄存念 绍棠 1997年春节”。系“当代作家系列”之一。绍棠在这本书中,剖析了他的一生,使我更深地了解他的作文和为人。他说:“在病床上,读懂了鲁迅先生《死》这篇文章的真谛。我把这篇文章的真谛提炼为两句话:记起了自己的年龄,要赶快做。”这就是他庆贺“天不灭刘”的原因。他还说:
在文学创作上我经营的土特产,就得看田夫和乡女村妇的脸色行事。
我认定了这个死理儿,绝不趋时附势,绝不朝秦暮楚,绝不墙头草随风倒,贪小利而忘大义。
这便是我的文格,也是我的人品。
这是多么感人肺腑的话啊!
我为有绍棠这个朋友感到自豪。二月二十九日是绍棠六十一岁生日,我提前一天打电话给他:“绍棠,我非常想念你!”
“我也非常想念你!”
“我已经读完《我是刘绍棠》,我喜爱你的作品,更喜爱你这个老弟的为人。祝你健康长寿!只有把身体保护好,你才可能多出作品。”
“我刚读了你写的《难忘小平对川剧的关怀》。”
“我的散文是小打小闹,你的作品是传世之作,不能相比。我们‘刘著’学习小组的成员都向你祝贺!”
绍棠又爽朗地笑了。
事隔十二天,即三月十二日上午,我正准备好去北京参加中国文联全委会,翻开报纸,突然看见几个黑体字:著名作家刘绍棠逝世。我大叫了一声!我的老伴和四姐(“刘著”学习小组成员)惊奇地望着我,我不得不忍痛告诉他们,绍棠去世了!全家顿时沉寂下来,我接着再看报纸,只看了标题“一生写乡土,终随乡土去”,泪水就模糊了眼睛,再也读不下去了……
会议的日程安排较紧,加上我的心脏也不太舒服,我不敢到绍棠家去悼念。我老想起绍棠的夫人曾彩美。彩美是一位归国华侨,先在北京学习,因看了绍棠的短篇小说,对田园生活着了迷,很快选择了绍棠所在的通州潞河中学读书。她和绍棠从理解、恋爱到结婚,夫妻恩爱,相濡以沫。一九五七年绍棠被划为“右派”,彩美拒绝与绍棠离婚而被取消党籍。为了保护绍棠,“文革”中彩美把绍棠送回他的家乡,并经常骑着自行车去看望绍棠,负重带去绍棠所需要的物品。绍棠病后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彩美对绍棠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绍棠说彩美是他的侍从、秘书、护士、保姆和“饲养员”。对这位具有民族传统美德的彩美,我打心底尊重她。去年年底她推轮椅陪绍棠到中宣部开会,我对她说了一句:“你太辛苦了!”绍棠去世,她当然最痛苦。我怕她记不起我,在电话上自报家门,她说:“绍棠经常提起你,他今年生日那天还在日记中记有‘李致长途(电话)祝寿’。”
绍棠去世半年多了,我经常想起他。他的一生奋斗对我是鼓励,他过早走了对我却是痛苦。我的电话本子,还有绍棠的电话号码。一想起绍棠我就有一种冲动,很想像过去一样拨通电话,先说一句:“绍棠,我非常想念你!”我相信他能听见。
1997年10月24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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