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再倾积愫──怀念曹禺
清理信件,发现一大叠曹禺给我的信。绝大部分是七十年代末期和八十年代初期写的,共三十八封。怀着极大的兴趣,我认真细读了一遍。许多往事又出现在眼前。
我是受五四以来新文艺的影响成长的。从中学时代起,我最崇拜鲁迅、巴金和曹禺。曹禺所有的剧本我都读过,凡演出他的戏我非看不可。当时钱很少,买一张价格最低的票,站在戏台旁边看。有一次在沙利文剧场看演《原野》,几个国民党军人老说话,我干涉他们,差一点挨打。我从不会背书,但曹禺的戏却能大段大段地背出。我写过读《北京人》的心得,受到卢剑波老师的称赞。朗诵曹禺的剧本,许多感人的情节和优美的台词,常使我流出眼泪。学张逸生演《日出》的乔治·张和《北京人》的江泰,成了我受欢迎的“保留节目”。
第一次见到曹禺,是在一九六四年暑期。当时我在共青团中央工作。曹禺是巴金的挚友。巴金的女儿小林来北京,住在曹禺家。曹禺带她来看我,并邀我一起出去玩。小林是我的堂妹,她叫曹禺为万叔叔,我理所当然也这样叫。当我们在台基厂大街的国际俱乐部喝冷饮时,我向万叔叔表达了对他的敬仰之情。以后我曾到铁狮子胡同看望过万叔叔。我从辽宁省参加“四清”归来不久就爆发了“文革”,只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中国的莎士比亚”在剧院看大门。
粉碎“四人帮”时,我在四川人民出版社任总编辑。一九七八年我在庐山参加全国少儿读物座谈会,读完刊登在《人民文学》上的曹禺新作《王昭君》,激动不已。王昭君的一段独白,我至今记得:
我淡淡装,
天然样,
就是这样一个汉家姑娘。
我款款地行,我从容地走,
把定前程,我一人敢承当。
怕什么,
难道皇帝不也是要百姓供养。
我满怀激情赶到北京,在三里屯宿舍找到万叔叔。劫后重逢,热烈拥抱,该有多少话相互倾诉。不过我开门见山,很快提出要出版《王昭君》。我把四川出版的《周总理诗十七首》和郭沫若、巴金的新著给万叔叔看,这些书装帧设计和印刷质量首先吸引了他。正如以后他写信所说:“作者可以欣赏一下自己的东西装璜(潢)在美丽、高雅的版本里。”我还表示可以在三个月内出书。万叔叔立即表示同意。
巴老得知我们要出版《王昭君》,既为我们高兴,又多次叮咛要把书出好。也有人指责四川人民出版社是地方出版社,不该出曹禺这类大师的名著。我意识到这是出版界的一场变革和竞争,决心把书出好来回答关怀和指责。我和社长崔之富尽了最大的努力,和参与编辑出版的同志一起,终于在齐稿后三个月内把《王昭君》的精装本送到万叔叔手中。万叔叔立即回信:
李致同志:
《王昭君》新本收到,此书印得十分精致,见到的都一致说“好”。这要感谢组织工作者,印刷工人师傅、校对、设计、插图艺术家,以及所有的工作者们。这样迅速刊印出来,足见你社工作效率高,团结合作好。李致同志,你的话确是算数的。
曹 禺
三月二十四日
得到万叔叔的称赞,我们也很高兴。总编室把曹禺的信打印出来,送给参与编辑出版的同志。四川新华印刷厂的工人反映尤为强烈,他们说:“印了这么多年的书,只有曹禺这一个大作家写信感谢我们。”万叔叔多次写信给我,说“《王昭君》印得那么好,朋友们都很欣赏,大约好稿子将源源而来,你们的努力是没有白费的”。还说:“《王昭君》精装本实在美,实在大方,出国赠送,为国增光。”
从此我和万叔叔经常通信,多次在北京或上海见面。不久,我们又出版了他的《胆剑篇》。他告诉我,这个戏是困难时期周总理要他写的,以表现卧薪尝胆、自力更生的精神。一九八○年我们要求出版《曹禺戏剧集》,又得到万叔叔的同意。万叔叔多次赞扬四川人民出版社,有一次来信说:(www.xing528.com)
1983年秋,曹禺(右)与李致摄于北京。
我非常高兴看见四川人民出版社在《人民日报》上受了赞扬,这是你和四川人民出版社所有工作者应得的荣誉。我以为四川人民出版社是中国人民的出版事业,有远见,有干劲,严肃,负责的好同志,才能办出这样的事业。
万叔叔表示他要和四川出版社“生死恋”,即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他的著作全交四川出版。之所以用“生死恋”这个词儿,是当时刚上演了日本影片《生死恋》,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
每出一本书,万叔叔都要认真修改。在出《原野》前,他来信说:“我忽然发现写此剧本并非为了写‘复仇’,而是为了写‘农民受尽封建压迫的一生和逐渐觉醒’,我当时的觉悟不过如此。”还说:“《原野》重读,使我惊异昔日胆子确大,今日都大不如前了。”
万叔叔一直想写新剧本,包括把四十年代曾在《文艺复兴》杂志上发表前两幕的《桥》写完。他多次告诉我:“老巴再三要我减少社会活动,把精力集中在创作上。”万叔叔很尊重巴老的意见,曾在一封信上说:“来上海是为了避开忙不完的琐事,想第一,干本行,写剧本主要是按巴金的意思,把《桥》的下半部分写完;其次,修改所有过去的剧本,算是一个定稿吧;第三,如可能,写个新的,或独幕、或多幕剧,限期在明年秋季完工。……时不待日,只有拼老命干。”“我现在明白一件事,即,乘精神、体力还好,赶紧补过,把从前浪费的时间追回一点,写点东西,由你出版。”为了写《桥》,万叔叔躲到上海李玉茹阿姨家,他两次来信说:“需要安静与时间,不能受干扰。因此,北京人艺三十周年,我不参加,全国文联的会,也不去开了。”万叔叔还想写新戏。他知道我长期搞共青团工作,询问了许多胡耀邦的情况,并作了笔记。作为万叔叔的忠实读者,我多么期望他写出新的剧作啊!
随着时间推移,万叔叔把我当成朋友,我们成了忘年之交。我每去北京或上海,必去看望他和李阿姨。有一次在上海,李阿姨亲自在家里做菜款待我。万叔叔曾写信说:“时间不多,年过七十,如再不赶写点东西,将遗憾终生。幸有你鼓励我,你多年对我的深厚情谊,催我前进。”对我和出版社同志为万叔叔提供的服务,他一再表示感谢。他在信中说:“感谢你的深情厚意和‘有求必应’,使我想起在童年时在我父亲衙门里的后荒园中的‘神树’,上面悬挂着很多小小的匾和红布,上面一律写着‘有求必应’字样。”这是对我过誉的称赞。真正有求必应是万叔叔,他把全部著作给四川出版。我想起若干年后的一件事:我收集有各种版本的曹禺著作,不可能带到北京去请万叔叔签名。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他以全国政协委员身份来成都视察工作,住在金牛宾馆。一大早我抱着各种版本的曹禺剧作(十几本)去找他。他刚要动身外出,却为我留下来。新修建的房间没有桌子,万叔叔竟跪在地毯上,以床为桌,一本本地签名。工作人员不断催他走,我也多次说改日来取,而万叔叔却坚持签完。站在旁边,我被感动得眼睛润湿。我们彼此思念,万叔叔一次在信中说:“我最近常想,好人少,好朋友更少,谈得来的朋友也少,因此,朋友如你,有病便担心,这也是自私心重吧。总之,我不愿听到你病。”“很想见你,一倾积愫。”愫者,真实的心情也。我同样有积愫要向万叔叔倾吐。万叔叔给我的信,先称同志,继称老友,后称致兄,充分反映了他对我这个后辈的友情。
一九八二年底,我离开出版社到宣传部工作,万叔叔感到遗憾。其实,我愿意终生搞出版事业,并不想当“官”。但这是组织的决定,不能不服从。幸好我分工管文艺工作,且积极参与振兴川剧。一九八三年十月我和川剧晋京演出团一起到北京。作为全国戏剧家协会主席,万叔叔给以大力支持。事前他表示“万分欢迎,我与玉茹将多多学习,多观摩,一定要写篇学习心得,表示感谢”。万叔叔看了赴京演出的几个戏,主持了全国剧协召开的座谈会,听我介绍振兴川剧情况,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又著文赞扬:振兴川剧“有如空谷足音,预示着一个新的信息,一个新的行动即将来临”。事后还写信说:“振兴川剧来京演出,大得成功,奋发首都戏剧界,确立信心,至可庆贺。”万叔叔的支持对我们是巨大鼓舞,使我和万叔叔在出版工作之外,找到了一个新的共同点。
遗憾的是以后的若干年,我的工作繁重。到北京的机会大为减少,即使去也多是参加会议,来去匆匆。哪有一倾积愫的时间?从一九八八年开始,万叔叔因肾功能不全住进医院。我虽去看望过一两次,但怕干扰万叔叔的治疗,只能把积愫压在心里。当年全国第五次文代会召开前夕,获知万叔叔被提名为主席候选人,我十分高兴。开幕式那天,突然看见万叔叔坐在轮椅上,立即过去握手问好。他则问我:“老巴的身体怎样?”一九九〇年九月下旬,我去北京参观亚运会开幕式。二十四日那天想询问万叔叔的情况,打电话到他家里,恰好他那天回家过生日,声音洪亮,情绪很好。以后,我多次从巴老家获知万叔叔病情稳定,也就放心了。万叔叔的夫人李玉茹是京剧表演艺术家,她为全力照顾万叔叔放弃了舞台生涯,十分令人感动。
翻完万叔叔给我的三十八封信,重温了我和他的叔侄之情。我感到这些书信对研究曹禺有它应有的价值,便作了注释、写了《前言》,介绍给省剧协秘书长廖全京,请他在内刊《四川剧坛》上发表。为了取得万叔叔的同意,我给万叔叔和李阿姨写了信。很快得到李阿姨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写的回信,对我准备发表这些信件,万叔叔和她很高兴。特别令我高兴的是李阿姨说万叔叔病情稳定:“他已进入八十七岁高龄了,身体逐渐衰老,何况老而且病。能稳定,就不容易了。”我即将去北京参加全国第六次文艺家代表大会,到时我一定去看望万叔叔和李阿姨,把刊出的信面呈万叔叔。万叔叔十五年前曾在信上说:“真想见你谈谈,也许待我八十几岁,你也老了,我再到四川看看你和其他的朋友。”万叔叔,现在您八十七岁,我六十七岁,您住院治病,该我去北京看望您和李阿姨。这一次总可以一吐积愫了!
在动身去北京前一天,十二月十三日下午,我打电话到华东医院向巴老问好。小林告诉我:“万叔叔今天早晨三时逝世。正在做爸爸的工作,医生也在这里。”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我接受不了,何况巴老。我深知巴老和万叔叔的深厚友谊。文坛佳话,是巴金读了《雷雨》,把曹禺介绍给广大读者的。但巴老从没有主动对我提到这件事。相反,巴老总对我说,曹禺比他有才华,要我们好好出版曹禺的书。多次叮咛:“校对要注意,错字越少越好。”在编辑《巴金选集》时,巴老在信上说:“最近我想用全力编好十卷《选集》,但我希望你们先出齐曹禺的十卷集。我的缓一点,慢一点不要紧。”巴老不要四川的稿酬,却希望给曹禺的稿酬高一点,因为曹禺的剧本质量高数量不多。巴老希望曹禺减少社会活动,把主要精力放在创作上。曹禺则说:“巴老总关心朋友,病中还嘱你出书事。其实,使我最着急的,倒是目前,迟迟未能动笔,不能早些把《桥》写出来,使他徒徒关怀,不见成果,觉得对不起他。”但当巴老知道曹禺健康不佳时,则写信给曹禺说:“今天我却要对你说:‘要保重,把身体养好。’你安心养病吧。你的存在就是一种力量,千万不要轻视自己。我常从你那里受到鼓舞,这是真话。”另一封信上巴老说:“这些天我天天想你,希望能有机会和你多谈谈。但你在医院,我也在医院,只好在梦里见面。我只有一句重要的话,保重身体,为了我们再见。”现在万叔叔突然逝世,巴老期盼再见的愿望幻灭,难怪巴老激动地问:“不是都说曹禺的病情稳定吗?”
带着赶印出来的《四川剧坛》(上刊有《曹禺致李致书信》),我和出席全国文代大会的四川代表,于十四日下午到达北京。当晚电视的“新闻联播”播放了全国文联主席曹禺同志逝世的消息,所有代表为之震惊。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李阿姨,可是我的嗓子像给石头堵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李阿姨主动告诉我:“万叔叔去得很安详。十二日下午我为他取回准备在文代会上穿的西服,发现他呼吸有些急促,脸上有点肿。医生诊断是肺炎。吃药、输液后有所好转。我们一起吃晚饭,他食欲还好。饭后要我早些回去休息。我回家打电话询问,他还在看电视。第二天凌晨三时五十五分与世长辞。……”我们都再也说不下去。
我在十六日上午到了万叔叔家,我和李阿姨紧拉着手。墙壁上万叔叔的遗像披了青纱,右边放着巴金献的花圈。我默默地在心里说:“万叔叔,我来了,但来迟了几天!”我向遗像鞠躬,李阿姨在一旁答礼。我头晕脑涨,弄不清鞠了几次躬,可能有四五次吧。我断断续续地向李阿姨叙述了自己的悲痛心情。李阿姨把巴老发来的传真给我看,我认得出是巴老的亲笔:
中国文联转李玉茹、万方 请不要悲痛,家宝并没有去,他永远活在观众和读者的心中!
巴 金
十二月十五日
李阿姨送了我一张复印件。巴老的传真充分表达了我和众多人的感情,对李阿姨是莫大的安慰。我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我感谢李阿姨多年来对万叔叔的照顾,希望她保重。李阿姨把我带去的川酒,放在万叔叔的遗像下。我一再仰望万叔叔的遗像,在心里对万叔叔说:
“我们何日才能再倾积愫?”
1996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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