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着两本书：一本是《茅盾近作》，一本是《霜叶红似二月花》。这是我们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我从二十多岁起喜欢读茅盾的书。先后读过《子夜》《蚀》《清明前后》和《林家铺子》等。我不能说完全读懂了这些著作。但它的确对我产生了影响。我很喜欢《白杨礼赞》，我至今还能背诵其中一些句子；每当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常用它来鼓励自己。
粉粹“四人帮”后，茅盾（右）在北京与巴金会面。
“十年浩劫”中，我保存的茅盾著作散失了。我感到非常惋惜，决心想办法重新收集。我先后在北京、成都的书店买到《茅盾选集》和《清明前后》。一九七三年，我从共青团中央调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工作。我四爸从上海给我寄来《子夜》《腐蚀》和《霜叶红似二月花》。作为一个出版工作者，看见这些巨著不能出版，也无可奈何。粉碎“四人帮”后，广大读者渴望重新读到被禁锢多年的老作家名著，更希望读到他们重新提笔写出的新作。我们感到有责任满足读者的要求，便积极从事组稿工作，得到很多老作家的指导和支持。
我第一次见到沈老——茅盾同志，是在一九七八年底。我到了沈老家，先和他的儿媳陈小曼商谈，提出出版《茅盾近作》的要求。小曼把我引进沈老的书房。沈老年近八旬，身体有病，小曼从内室把沈老搀扶出来。我站起来向沈老致意，并向他汇报我们准备出版老作家的“近作丛书”。沈老高兴地赞许我们的计划，但说粉碎“四人帮”以后，他的作品不多；有些作品是即兴而作，需要一定时间的检验，才能收进集子。我表示只要沈老同意我们出版他的《近作》，什么时候交稿都行。沈老说：“明年再给你们吧！”这次见面的时间不长，但沈老对自己近作所持的郑重态度，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www.xing528.com)
一九七九年初夏，我再次到北京组稿，希望出版《茅盾中篇小说选》。小曼在电话上告诉我：“沈老认为他的中篇写得好的不多，不必出版。”经我再三申请，小曼转告沈老的回答：“如果一定要出书，就出版《霜叶红似二月花》吧！”我一听非常高兴，当即约定去拿书稿的时间。第二天我到沈老家，小曼把过去出版的《霜叶红似二月花》交给我（这一次没有惊动沈老）。我翻开书一看，好些地方又做了改动。我再一次为沈老对自己作品所持的郑重态度所感动。
我第二次和沈老见面是去年十月二十二日。当时，《茅盾近作》已经出版，《霜叶红似二月花》也出了样书。我请小曼把样书送给沈老看，请沈老为我题字留念。不一会儿，小曼把书拿出来，两本书上都有沈老刚劲的字迹。接着小曼带我进书房。这一次沈老没有让人搀扶，自己健步从内室走出来，气色也显得比上次见面时好。我请沈老对这两本书的出版工作给以指教。沈老对书的装帧设计和印刷质量表示满意。当时，出版界已开始竞争。我们在这两本书上下了功夫。《近作》由陈世五设计封面，《霜叶红似二月花》由戴卫设计封面和插图，这是我们出版社最拔尖的两位设计师。我们是靠选题吸引人、装帧设计好、印刷质量高、出书周期短来参与竞争的。沈老兴致勃勃地讲了一些与《霜叶红似二月花》有关的情况，可惜他的江浙口音，我基本上听不懂，又不好意思每一句都问清楚。我提出再出版《腐蚀》和《中篇小说选》。大概已经获得沈老的信任，沈老考虑之后表示同意；但只选了《路》等六个中篇（以后又去掉一个）。沈老是举世闻名的文学大师，对出版自己的作品的态度是多么郑重啊！
回到成都，我们当即着手这部书的出版工作。鉴于沈老对自己作品的郑重态度，我们把由戴卫设计的《腐蚀》封面和插图寄呈沈老审阅。后接小曼的电话，说沈老表示满意。我满以为今年十月可以把这两部书送到沈老手中，没想到竟在广播中听到沈老逝世的消息。
我翻开桌上的两本书：《茅盾近作》有沈老的近照，《霜叶红似二月花》有沈老四十年代的照片。我好像又坐在沈老的书房，看见沈老从内室走出来，听到沈老的江浙口音。……
1981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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