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禹锡的《洛滨病卧，户部李侍郎见惠药物，谑以文星之句，斐然仰酬》诗来看，他开成二年（837）起身体状况不佳，开始患病。据《旧唐书·文宗纪》下：开成二年三月"戊子，以河南尹李珏为户部侍郎。"三年（838）
正月戊申，李珏拜相。诗题中称"户部李侍郎"，可知"见惠药物"当在开成二年。
开成二年五月辛未，由牛僧孺接替裴度任东都留守，刘禹锡仍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刘禹锡与牛僧儒同在洛阳，两人有一些接触的机会。李珏《故丞相、太子少师、赠太尉牛公神道碑铭》序云："晚与白少傅。刘尚书为诗酒侣，其韵无高卑。"牛僧孺称刘禹锡、白居易为"诗仙"。①这是开成二、三、四年在洛阳的事。刘禹锡晚年写给牛僧孺的诗，既育应酬的言语，也有讽刺的内容。
牛僧孺嗜石，"石有族，聚太湖为甲，??今公之所嗜者甲也。先是，公之僚吏，多镇守江湖，知公之心，惟石是好，乃钩深致远，献瑰纳奇。四五年间，纍纍而至。公于此物，独不廉让。东第南墅，列而置之。"②可见，从遥远的南方，想方设法挑选太湖石，运送到洛阳，向牛僧孺献媚者，大有人在。刘禹锡《和牛相公题姑苏所寄太湖石，兼寄李苏州》诗云："震泽生奇石，沈潜得地灵。??采取询乡耋，搜求按旧经。垂钩入空隙，隔浪动晶荧。有获人争贺，欢谣众共听。一州惊阅宝，千里远扬龄。睹物洛阳陌，怀人吴御亭。寄言垂天翼，蚤晚起沧溟。"为了搜求，运送太湖石而劳师动众，弄得一州不安宁，州官却因此可以升迁。诗中的言语尽管堂皇，而讽刺的意味是不难体会的。
李宗闵、牛僧孺搞朋党，排斥异已，裴度和刘禹锡等人被徘挤出朝。刘禹锡《和牛相公夏末雨后寓怀见示》诗云："金火交争正抑扬，萧萧飞雨助清商。晓看纨扇恩情薄，夜觉纱灯刻数长。树上早蝉才发响，庭中百草已无光。当年富贵亦惆怅，何况悲翁发似霜！"观其诗意，刘禹锡对李宗闵、牛僧孺结党有微婉的批评。
刘禹锡《和仆射牛相公春日闲坐见怀》诗云："官曹崇重难频入，第宅清闲且独行。阶蚁相逢如偶语，园蜂速去恐违程。人于红药唯看色，莺到垂杨不惜声。东洛池台怨抛掷，移文非久会应成。"王夫之评曰："梦得深于影刺，此亦谤史也。"①从此诗可以看出刘禹锡与中僧孺的微妙关系。
刘禹锡在与牛僧孺的唱和诗中，或隐晦地表达自己的一些思想，或只在景物描写方面下功夫。《和牛相公游南庄醉后寓言戏赠乐天兼见示》就是一首在与牛僧孺唱和时以景物描写见长的好诗：城外园林初夏天，就中野趣在西偏。蔷薇乱发多临水， 双游不避船。水底远山云似雪，桥边平岸草如烟。白家唯有杯觞兴，欲把头盘打少年。
① 《全唐诗》卷四六六牛僧孺《李苏州遗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奉呈梦得、乐天》。
② 《白居易集·外集》卷下《太湖石记》。
① 《唐诗评选》卷四。
此诗的中间两联取景自然。蔷薇、、游船为近景，远山、平岸、绿草为远景。"乱发"、"双游"有动态之感，"似雪"、"如烟"有色彩之美。
王夫之曾把这两联誉为"七言圣境"，并说："唐七言律如此者不能十首以上。"②评价很高。
刘禹锡晚年与令狐楚唱和较多。早在贞元年间，两人就以文章相往来。
"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长期遭贬，而令狐楚却官运亨通，中断了友谊。
元和十五年（820），令狐楚被穆宗贬谪，由西京赴衡州途中，经过洛阳，与正在洛阳丁母忧的刘禹锡会面。刘禹锡用"输写蕴积，相视泫然"①八字表达这次会面的情景。但两人的眼泪是不同的：刘禹锡是痛苦的眼泪，无罪被贬十四年，朋友也抛弃了自己；令狐楚是惭愧的眼泪，自己热衷做官，怕受牵连，抛弃了朋友十四年。这次会面，使刘禹锡与令狐楚恢复了友谊。他们"虽穷达异趣，而音英同域，故相遇甚欢。其会面必抒怀，其离居必寄兴，重酬累赠"。②刘禹锡分司东都时，令狐楚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唱和更为频繁。这些诗作或是叙述友情，或是描写景物，其中也不乏格调清新的好诗。如刘禹锡的《城内花园颇曾游玩，令公居守亦有素期，适值春霜一夕委谢，书实以答令狐相公见谑》诗云：楼下芳园最占春，年年结侣采花频。繁霜一夜相撩治，不似佳人似老人。
诗中以拟人化的手法写繁霜的无情和春花的萎谢，笔调雅谑诙谐，耐人寻味。
开成三年（838），唐文宗打算置诗学士七十二员，因"文宗好五言诗，品格与肃、代、宪宗同，而古调尤清峻。"当时学士中有荐人姓名者，宰相杨嗣复曰："今之能诗，无若宾客分司刘禹锡。"文宗未表示可否。另一宰相李珏奏曰："当今起置诗学士，名稍不嘉。况诗人多穷薄之士，昧于识理。
今翰林学士皆有文词，陛下得以览古今作者，可怡悦其间；有疑，顾问学士可也。陛下昔者命王起、许康佐为侍讲，天下谓陛下好古宗儒，敦扬朴厚。
臣闻宪宗为诗，格合前古。当时轻薄之徒，摛章绘句，聱牙崛奇，讥讽时事，尔后鼓扇名声，谓之元和体，实非圣意好尚如此。今陛下更置诗学士，臣深虑轻薄小人，竞为嘲咏之词，属意于云山草木，亦不谓之开成体乎？玷黯皇化，实非小事。"①由于李珏坚决反对此举，还不指名地攻击一些人，文宗欲置诗学士的打算就此作罢了。
朝廷不打算起用刘禹锡，只给他加一些虚名。开成四年（839），又改秘书监分司，仍兼太子宾客。开成五年（840）正月，文宗卒，武宗即位。次年正月，武宗改年号会昌。会昌元年（341）春，刘禹锡加检校礼部尚书，兼太子宾客。(www.xing528.com)
武宗即位后，经过几度起落的李德裕再次入居相位，并取得武宗的信任。
会昌元年，刘禹锡读到了李德裕写的《秋声赋》和吏部尚书王起的和作。李德裕在《秋声赋》序中说："况余百龄过半，承明三入；发已皓白，清秋可悲。"赋中感叹时光流逝的思想，对刘禹锡的感触很深。他也写了一篇《秋② 《唐诗评选》卷四。
① 《刘禹锡集》卷三十九《彭阳唱和集后引》。
② 《刘禹锡集》卷三十九《彭阳唱和集引》。
① 《唐语林》卷二《文学》。
声赋》，其引言云：相国中山公赋《秋声》，以属天官太常伯，唱和俱绝。然皆得时行道之余兴，犹有光阴之叹，况伊郁老病者乎？吟之斐然，以寄孤愤。
李德裕的封邑在中山郡，引言的开头提到"相国中山公"，刘禹锡的这篇同题之作显然是写给李德裕看的。李德裕虽曾被排挤在外，但武宗朝总算获得了施展抱负的时机。而刘禹锡坎坷一生，卒无所遇，衰老多病，闲居洛阳，空怀济世安民之志，抚今追昔，孤愤难平。尽管如此，他在《秋声赋》中还是抒发了与"清秋可悲"迥然不同的感情，以打消李德裕的迟暮之悲，劝其振作精神，奋发有为。赋的第一、二段以萧飒的秋景、凄清的秋声，衬托了自己对时光易逝的感叹和闲废孤居的苦闷。第三段抒发吟诵李德裕、王起的《秋声赋》所受到启发。最后一段写道：嗟乎！骥伏枥而已老，鹰在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力将痑兮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
刘禹锡把自己比作有病的老骥，但仍想着驰骋千里；把自己比作受绁的鹰，但仍想着展翅高飞。对生活的热爱和激情，不屈服于命运压力的意志，使他的生命充满了活力。全赋以乐观向上的精神，唱出了激情昂扬的秋歌。
会昌二年（842），扒禹锡七十一岁，抱病写了《子刘子自传》。这是一篇很特殊的自传，全文不过九百字，中间却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来写于叔文。
因此，《自传》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对"永贞革新"的核心人物王叔文的评价，以及刘禹锡本人与王叔文的关系：叔文北海人，自言猛之后，有远祖风，惟东平吕温、陇西李景俭、河东柳宗元以为信然。
三子者皆与予厚善，日夕过，言其能。叔文实工言治道，能以口辩移人。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为，人不以为当非。
刘禹锡在这里借王猛以赞颂王叔文，认为叔文确实善于谈论治国的道理，能以理服人。他所推行的革新措施，人们一般都认为是无可非议的。这就理直气壮地为刘禹锡自己所参与的顺宗朝的政治革新作了公正的评价，澄清了唐宪宗等强加在革新派头上的不实之词。永贞时，宪宗《贬王伾开州司马、王叔文渝州司户参军制》宣布"二王"罪状："漏泄密令，张皇威福，畜奸冒进，黩货彰闻。"《贬韦执谊崖州司马制》宣布宰相罪状："官由党进，政以贿成。"罪状皆架空之词。《顺宗实录》更加重了对革新派的攻击，如"即谋兵权，欲以自固，而人情益疑惧，不测其所为"，"谋夺宦者兵，以制四海之命"等，危言耸听，诬革新派为叛逆。刘禹锡在《自传》中用"人不以为当非"六字，横扫了反对派的一切诬蔑。
刘禹锡在贬谪期间，曾用诗文暗示"顺宗内禅"的内幕，毕竟有所顾忌，到临终前所写的《自传》才大胆地和盘托出。《自传》说："太上久寝疾，宰臣及用事者都不得召对，宫掖事秘，而建桓立顺，功归贵臣。"这是告诉后世，"内禅"不是宰相（韦执谊等）的主意，用事者（王伾、王叔文）也早被隔绝，全是贵臣（俱文珍一派宦官）操纵的。"建桓立顺"的典故，出于《后汉书·宦者列传》"孙程定立顺之功，曹腾参建桓之策"。东汉顺、桓二帝之立，都经过两派斗争。立顺帝的孙程一派杀江京等，阎太后被囚禁而死。立桓帝的曹腾、梁冀一派杀李固等。刘禹锡用"建桓立顺"的典故告诉后人，宪宗之立，也经过了李忠言、牛美人（牛昭容）一派与俱文珍一派的斗争。宪宗上台后，李忠言、牛美人（牛昭宗）不再见于史书，其命运不会比东汉的江京、阎太后好；而王伾、王叔文之死，也与东汉的李固等惨遭梁冀诬害相似。特别是梁冀"令左右进鸩"毒死质帝，更点明了唐顺宗也是死于非命。"官掖事秘"四字，控拆了俱文珍一派操纵"顺宗内禅"的罪恶！
①在《自传》的最后，他为自己写下铭文：不天下贱，天之棋兮；重屯累厄，数之奇兮。天与所长，不使施兮；人或加讪，心无疵兮。
寝于北偏，尽所期兮。葬近大墓，如生时兮。魂无不之，庸讵知兮！
刘禹锡为自己没有能够充分发挥政治才干而感到遗憾，又为自己在立身行事方面问心无愧而感到骄傲，其坚持理想和刚强轩昂的性格，始终未变。
这年秋天，刘禹锡与世长辞。其挚友白居易悲痛欲绝，写了《哭刘尚书梦得二首》：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贤豪虽殁精灵在，应与微之地下游。今日哭君吾道孤，寝门泪满白曼须。不知箭折弓何用，兼恐唇亡齿亦枯。窅窅穷泉埋宝玉，骎骎落景挂桑榆。夜台暮齿期非远，但问前头相见无？
白居易在诗中不仅表达了深切的悼念之情，而且还对刘禹锡的为人摧崇备至，称他为"贤豪"，把他的诗文创作与《春秋》相比，这是对刘禹锡人品与诗文的最恰当的评价。
① 详见《文学研究》第二辑卞孝萱《<谪龙说>与<河间传>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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