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河是一条不幸的河流。在几千年来的人类文明史上,这条小河因为自身的特殊地理位置,经历了太多的流血与杀戮,其中就包括两次世界大战中的几次关键性较量。但是,这其中没有任何一次交锋的历史影响能够与公元451年夏季的那场战役相提并论:从大西洋到里海,从波罗的海到地中海,欧洲所有的民族挑选出它们中最精锐的武士,汇集在沙隆城郊的原野上,为了一个完全不明确的目的,展开史无前例的疯狂角逐。而东哥特人与西哥特人之间的决斗,更是这场大战中最可怕的事件之一。为了避免骨肉相残,东哥特人派出一位牧师,到西哥特人处谈判。但在正午的阳光下,牧师身上的十字架闪闪发亮,被东哥特士兵误认为是武器。转瞬间,一阵猛烈的箭雨就把这位可敬的神职人员射成了刺猬。和平的最后一线希望终于破灭了。
在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后人不应忘记,三位指挥这场战役的主帅已经不再年轻。41年之前西哥特人攻陷罗马之时,提奥多里克就在事发现场,而阿提拉和埃提乌斯都正在过着人质的生活。这说明,他们此时都是60岁左右的老人了。不过,传说他们都曾经像普通士兵那样,鲁莽地冲在最前线,这倒很符合民族大迁徙时代崇尚英雄的风气。提奥多里克确实一马当先地冲向对面的东哥特军队,但他的装束未免过于醒目,一支东哥特长矛准确地命中了他的腹部,西哥特王倒撞下马来,转瞬间便被无数飞驰的马蹄踏成了肉酱,从而验证了战前萨满巫师向阿提拉所作的预言:敌人的主帅将会阵亡。
“国王死了!”这消息让所有西哥特人怒不可遏。士兵们自发地用盾牌抬起王太子托里斯蒙德,在战场上高呼他为新的西哥特王。战役还在继续,而且西哥特人明显占了上风,东哥特军队开始逃离战场。此时,阿提拉的中军像他在战前布置的那样,冲垮了阿兰人的阵线,并联合右翼,压向占据高地的罗马人。在两面夹击之下,罗马军渐渐不支。埃提乌斯难以控制军队,连自己都一度陷入胡人的围困之中,全靠昏暗的夜色和他那熟练的胡语掩护,才得以死里逃生。
▌托里斯蒙德在战场上即位
天色越来越阴沉,而战斗却越来越激烈。马恩河不仅被染红了,就连水位都在不断上涨。每秒钟都会有几名士兵倒下,战场上笼罩着一人多高的血雾,伸手不见五指。成千上万的军人怀着丧失理智的激情,一往无前地冲入这噬人的血雾之中,眨眼间便被剥夺了生命。此情此景,令哥特人的历史学家们不由得感叹说,大自然几百年来创建的这么多民族,居然在区区半日时光里毁于一旦。黄昏时分,阿提拉攻入阿兰人和罗马人的阵地,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当西哥特人击溃东哥特军队,折返回来之后,局面立即颠倒了过来:胡人轻骑兵与日耳曼重步兵腹背受敌,被哥特重骑兵无情地一层层碾碎。午夜时分,阿提拉和他最亲密的战友被团团包围在马恩河畔,只能用马车组成一条圆形墙壁,从里面向外不停地射箭,以阻止敌军的逼近。
无疑,阿提拉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很清楚,自己的大部分军队或是已经被歼灭,或是四散逃跑了。敌人正从四面八方缓缓逼近,即便不能快速解决战斗,也可以用饥饿迫使自己投降。尽管“战神之剑”已经不再保佑他,但作为至尊的“王中之王,神中之神”,阿提拉无法接受被俘的命运。他决心,一旦敌人攻破车阵,他便举火自焚。他命令部下,将马鞍等木制的易燃物堆积起来,做成一个柴堆,以备不时之需。
阿提拉的担忧是多余的。埃提乌斯根本就不希望扼杀胡人的帝国,因为一旦阿提拉死去,罗马帝国的北部边疆定会变得更加混乱,而哥特人的势力也将更加庞大,使得罗马人难以驾驭。另一方面,他也不曾忘记,自己手中的权力实际上是胡人授予他的,没有胡人的支持,他未来的政治地位将难以保证。于是,埃提乌斯巧妙地提醒早已杀红了眼的托里斯蒙德,当前如果不及时返回首都图卢兹,他那血染的王位很难稳固,因为他的几位弟弟都正在虎视眈眈。托里斯蒙德信以为真,当即拔营而去,埃提乌斯也跟着撤向南方。
▌沙隆会战中的阿提拉
▌阿提拉准备用马鞍自焚
发现敌军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阿提拉极为诧异,担心这是对方的诱敌之计。出于谨慎,他又在车阵中停留了两天,这才恢复了一些信心。空旷的战场现在惨不忍睹:原始史料称,在这次历时仅仅半天的战役中,共有16.5万人阵亡(另一说更高达30万)。如果再加上前天晚上法兰克人与格皮德人之间的序战,那么总的阵亡数字则是18万或36万,伤者不计其数。这些数字肯定是不可信的,一些现代史学家估计,是役的真实阵亡数字或许不会超过3万。无论如何,沙隆会战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多年之后,当地农民都不敢在夜晚走过那片骇人的沙场,因为总能看见无家可归的鬼火和魂灵还在空中飘荡,并且继续相互搏斗着。
但是,沙隆会战实际上没有什么意义。战前,阿提拉已经在撤退,放弃了征服高卢的计划。哥特民族损失惨重,罗马人一无所获。法兰克人在他们狡诈的国王墨洛温率领下,沿途骚扰着阿提拉疲惫的军队。作为报复,图林根人也袭击沿途的法兰克村庄,用野马将法兰克妇女撕成碎块,然后扔给狗吃。这两个民族从此不共戴天。唯一的受益者就是不曾参战的汪达尔王盖瑟里克,他挑起了这场残酷的战争,削弱了自己的死敌哥特人,在胡人和罗马人之间制造出重重矛盾,从而为本民族在地中海上的霸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万众欢腾之中,埃提乌斯这位“最后的罗马人”凯旋返回意大利,俨然以欧洲文明的拯救者自居。他以为,沙隆会战已经好好教训了阿提拉,起码在几年之内,胡人将不会再入侵罗马人的领土。但他大错特错了。高卢远征的失败,并未动摇阿提拉帝国的命脉,反而激起了他的无穷怒火。在远征亚美尼亚的部队无功而返之后,他放弃与波斯人为敌的政策,转而准备报复西罗马帝国。次年春季,阿提拉再次给瓦伦提尼安三世写信,提出迎娶霍诺里娅公主的要求,自然再次遭到了拒绝。于是,战争立即重新开始。局势发展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当时的一些作家认为,阿提拉根本没有返回中欧,而是在沙隆会战之后,直接翻越阿尔卑斯山脉,像汉尼拔那样南下了。这次,入侵的野蛮人汇合了来自东欧草原的援军,不仅规模更甚于上次,野心也变得更加庞大,意欲一举征服西罗马帝国的心脏——意大利。位于意大利东北部的重镇阿奎利亚首当其冲,被阿提拉的大军团团包围。
阿奎利亚被称为“亚得里亚海的明珠”。由于周围的群山金属矿藏丰富,在罗马帝国时期,除了罗马之外,它是意大利唯一有资格铸造货币的城市,因此拥有近乎无尽的财富,就连皇城米兰和拉文纳也无法与它相比。在这座城的西北郊区,阿提拉扎下了他的主营。听当地老人讲,半个世纪之前,胡王乌尔丁应斯提里科之邀,到意大利中部抵御哥特王拉达盖斯之时,也曾经扎营于此。阿提拉深受触动,他在此堆了一座土丘,祭祀自己的祖父。几个世纪之后,由这座土丘发展出意大利的东北部省会——乌迪内(意为乌尔丁之城),部分地取代了阿奎利亚的政治地位。
和奥尔良一样,阿奎利亚带给了阿提拉无穷的麻烦。整整三个月,他的大军顿兵于这座坚城之下,虽然使用了所有可能的攻城方法,却毫无进展。城中的罗马人和哥特雇佣军顽强地抵抗着,坚信埃提乌斯和托里斯蒙德能够像解奥尔良之围那样,给他们带来援军。然而,托里斯蒙德没有兴趣拯救意大利的命运,如同埃提乌斯建议的那样,他关心的只是密切注意着自己的几位弟弟,提防他们谋朝篡位,同时觊觎邻国的土地和人民。而那位“最后的罗马人”,没有西哥特人和东罗马人的帮助,便丧失了所有的信心和勇气,不敢向阿奎利亚派去一兵一卒。正相反,他正在积极地向瓦伦提尼安三世皇帝进言,讨论到底是固守沼泽之城拉文纳,还是逃向西西里或君士坦丁堡避难。至于罗马和米兰,以至于整个意大利,就听天由命好了,反正阿拉里克和阿陶尔夫已经夺走了它们的贞操。(www.xing528.com)
▌阿提拉攻陷米兰
尽管如此,夏季的雨水倾盆而下,还是给阿提拉部队的给养造成了严重的问题。面对这种情况,胡人大王一筹莫展,终于决心退兵。可是,就在士兵们已经走回营帐,开始准备收拾行李之时,阿提拉以他惯常的敏锐观察力,发现了有趣的自然现象。就在阿奎利亚城的某座塔楼上,住着一窝白鹳。即便是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刻,它们也安之若素。但偏偏就在这时,白鹳母亲却反常地叼起自己的孩子,离开居住已久的老巢,朝着遥远的山林中飞去。“看啊!”阿提拉不失时机地喊起来,“注意,这些能够占卜未来吉凶的鸟类,已经察觉了这座城市的悲惨命运。那座塔楼即将倒塌,它的巢穴将会破碎!”
这番简短的言论立即使得群情激昂:野蛮人们重新聚集起来,带着所有的冲车、井阑和投石器械,扑向那座不幸的白鹳塔楼,在几个小时内打开了一个预料之中的缺口,并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将阿奎利亚城完全摧毁。“亚得里亚海的明珠”就这样破碎了,除了少量的砖石地基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少数市民幸运地逃离这座血与火的人间地狱,奔向东南方的大海,企图找到几条船只,到他乡去避难。但海岸上空空如也,渔船和商船都早已销声匿迹。为了躲避阿提拉那恐怖马队的追捕,这些难民们只得赶造了些独木筏,划到岸边的岛屿上去,在这里勉强安身。他们本以为,战乱一过去,就可以返回大陆;万万没有想到,不仅他们自己要终老于此,就连他们的子孙也将世世代代定居在这些岛屿之上,逐渐形成了一座奇特的城市。有多少外国游客在游览威尼斯时会想到,这座美丽的水城当年之所以能够建立,居然还要感谢阿提拉的铁骑大军呢?
▌利奥一世教皇规劝阿提拉
阿奎利亚陷落的消息传来,意大利北部诸城莫不望风而降。维罗那、帕多瓦、布雷西亚、帕尔马、亚特兰大、维琴察,最后还有皇城米兰,全部大开城门,迎接侵略者的来临。这么多年的动荡,改造了意大利人的性格:他们已经习惯于被征服,而且还自我安慰道,这些侵略者迟早会被他们的高等文明同化掉。阿提拉向来不乏幽默感,在参观米兰皇宫的时候,他发现一幅壁画,上面绘着几位东欧的酋长正谦卑地跪倒在罗马皇帝脚下。壁画是古罗马的国粹,它们不仅从外表上看逼真华丽,而且颜色经久不变。庞培城的壁画原本毫无名气,而在千余年之后出土,却令文艺复兴时代的伟大画家们为之叹服。罗马壁画的特点是易于修改,想到这里,阿提拉灵机一动,召来一位画家,让他把画修改一下,使之变成罗马皇帝跪倒在他本人脚下的形象。后来看过这幅画的人都交口称赞,认为不失为一幅真正的杰作。
洗劫米兰城之后,阿提拉的军队转向南方,经帕维亚城东进,逼近曼图亚渡口。就在靠近渡口的明齐奥河畔,他遇到了一群不同寻常的拜访者。罗马市长特里格提乌斯曾经出使过汪达尔王国,故此担任这个外交使团的团长;另一位受人尊敬的元老,水利工程师根纳迪乌斯,也被公认为智者。跟在他们身后,却被后世的艺术家描绘成使团领袖的,则是伟大的罗马教皇——圣利奥一世。
▌教皇利奥一世像
在利奥一世之前,罗马教廷的地位不像现在这么高,其领袖的头衔只是“罗马主教”,而非教皇或教宗。自君士坦丁大帝以来,基督教的中心不在罗马,而在君士坦丁堡。希腊和埃及的主教们受到优良的教育,神学水平远在意大利主教们之上。罗马、米兰和拉文纳的主教当然也受人尊敬,可惜仅此而已。就以利奥一世的前任西克斯图斯一世为例,他在任时默默无闻,甚至要经常向圣奥古斯丁主教求教。利奥一世是 罗马本地人,祖籍伊特鲁里亚,曾经是西克斯图斯一世的助手,担任罗马主教之前,他是高卢的枢机主教。利奥的才学有限,但是为人正派,精力充沛,而且性格坚毅,常常在宗教会议的争论上,使得东方那些满腹经纶的主教们感到难堪。他的教敌声称,利奥为了给罗马主教的职务添加光彩,不惜篡改教会史料,夸大圣彼得的功绩,而贬损圣保罗的成就。这或许是真的。而且利奥还经常自称圣彼得附体,因此他写的文章也都是圣彼得的文章,神圣而不容怀疑和辩难。
▌拉菲尔《教宗单骑退胡军》(天空中的飞人即圣彼得和圣保罗)
和当时许多主教不同,利奥一世并不是死气沉沉的神学家,而是讲求实际,热爱生活的人。他精通罗马法,旗帜鲜明地鼓励婚姻,反对重婚,支持寡妇再婚,强调丈夫的责任,谴责婚外情。他允许甚至督促神职人员结婚并生育子女,这与后世的天主教会完全不同,后者显然和圣奥古斯丁一样,受了提倡全面禁欲的摩尼教影响。他还裁定,误以为丈夫死于战乱,而再次结婚的妇女在前夫回家之后(这种情况在当时很常见),必须与现任丈夫离婚,而与前夫复婚,否则一律革除教籍。此外,他终生致力于提高罗马教廷的地位,使之位于其他所有主教辖区之上。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造成了许多麻烦,为日后天主教会与东正教会的分裂埋下了伏笔。
公元452年夏末的一天,特里格提乌斯、根纳迪乌斯与利奥一世三人组成的罗马市外交使团在明齐奥河畔觐见了阿提拉。天主教史料一致宣称,利奥一世出众的外表、高雅的谈吐和沉稳的性格给阿提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圣彼得和圣保罗也及时显灵,在天空上警告阿提拉说,如果他敢于向罗马进军,立即就会死于非命。拉菲尔根据这个题材,在今梵蒂冈博物馆内绘了著名的壁画《教宗单骑退胡军》,不过在画中,他绘的教皇形象其实并不是利奥一世,而是他的主顾——当时在位的教皇利奥十世。大多的传世肖像画都告诉我们,利奥一世面庞瘦削,留着长胡子;而利奥十世则长着一张肥胖的圆脸,而且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
多数现代史学家则相信,在谈判中起主要作用的,并不是那位可敬的教皇,而是富有外交经验的罗马市长特里格提乌斯。无论怎样,在这次会谈之后,阿提拉的确拔营起寨,离开了意大利,而没有再作进一步的破坏。实际上,阿提拉的撤退与这次外交谈判大概并没有多少关系。如果他真的打算向罗马进军,那么在攻占米兰之后,他就应该像汉尼拔、阿拉里克和拿破仑那样,直接在皮亚琴察渡河,而不是继续东进,返回早已被自己控制的曼图亚地区。种种迹象表明,由于长期远离故土,军队疲惫不堪,瘟疫流行,又听说东罗马帝国正在策划袭击胡人设在蒂萨河畔的主营,所以阿提拉才决定立即撤兵。在罗马市长和罗马教皇的目送之下,阿提拉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亚平宁半岛的地平线之上,今生今世,他将再也看不见意大利的山川。此情此景,仿佛在诠释着某种宿命:蒙古人种注定无法征服欧洲,它终将是属于高加索人种的大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