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史所见的曾经为韩信出谋划策的谋士只有李左车和蒯彻,献“斩昧之计”的并不是这二人,以这二人的智商,必不会出此下计。这个计策的拙劣之处有两点:
一、献计之人没有看透刘邦对韩信的猜疑根本就不是来自钟离昧匿于楚,而是韩信的军事天才对整个汉朝统治集团带来的强大的心理压力。想拿掉韩信的不只是刘邦,而是站在刘邦身后的庞大的沛人亲信集团。
二、出卖朋友以求自保,在当时重义轻死的社会道德大背景下是为人所不齿的,这条杀昧自保之计的代价是韩信将付出名声上的惨重代价。即使刘邦不处置韩信,韩信以后将有何颜面在江湖上图存?
遗憾的是,韩信居然同意了此人提出的杀掉钟离昧献首于汉的建议。为了自保,韩信已经利令智昏,用朋友的人头来为自己换取一张保命符。韩信应该考虑过以上两个问题,特别是第二个。杀钟离昧自保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韩信心里很清楚。但让韩信为了一个钟离昧而放弃自己百战才拼出来的功名富贵,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做到,项羽也做不到这一点。
韩信在军事史上固然是不世出的天才,但在政治斗争中,他待人接物的幼稚思维直接断送了他的美好前程。刘邦逼他交出钟离昧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没有钟离昧事件,刘邦都要拿韩信开刀。
《史记》《汉书》异口同声地说韩信谋反,如果韩信真有反心,那他完全没有必要杀钟离昧以媚刘邦,而是继续保护钟离昧以留为己用。二书一方面连篇累牍地把韩信描写成一个欲无止境的野心家,另一方面又用大量史料证明韩信的无辜。司马迁、班固作为成熟的史学家,自不会犯如此幼稚的错误,只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相信韩信是无辜的,但又慑于汉王朝的“淫威”,不敢直写韩信之冤。
韩信在政治问题上经常犯傻,但也傻得可爱,韩信居然能傻到把钟离昧请出来,厚着脸皮问钟离昧:“钟离老兄,我能否借你的人头一用,献给汉王,以解我之祸?”像这种事情,韩信不应该亲自出面,而是随便找个理由做掉钟离昧,然后再抱着钟离昧的尸体号啕痛哭,至少在当时不用背卖友的恶名。
面对韩信的“真诚”,钟离昧无语。
钟离昧有些后悔当初投奔韩信,他哪曾想到这里不是他的天堂,而是他的地狱。在钟离昧看来,他和韩信的私交现在看来也只是一个笑话,就像当初张耳和陈馀所谓的“刎颈之交”一样可笑。
其实钟离昧如果把韩信当成朋友的话,就不应该投奔韩信,这样是在害韩信,弄得现在韩信非常尴尬。钟离昧似乎对刘邦灭项羽并不服气,也许钟离昧潜意识中会认为项羽的失败是因为没有重用他,他投奔韩信,并不是为了避难,而是劝说韩信反汉,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价值。韩信要出卖钟离昧是自私,钟离昧以一己之私祸害韩信,不同样也是自私吗?
从钟离昧与韩信的对话中,可以明显看出钟离昧的自大狂妄:“正因为我在楚国,所以汉王才不敢对楚国发起进攻,如果你把我杀了,献首于汉王,则我今日死,你明日死。”
钟离昧非常可笑,难道他不知道韩信如何从一个人见人骂的胯下懦夫华丽蜕变成人见人怕的战神?刘邦畏惧韩信的军事天才,关钟离昧何事?钟离昧真要本事通天,又怎么会被刘邦满世界追杀,落魄到了极点才想到投奔韩信混饭吃。
韩信容留他这么久,已经仁至义尽了,他居然好意思骂韩信不是仁厚长者,他在韩信这里混吃混喝,韩信还没问他要饭钱呢。钟离昧一味指责韩信出卖朋友,却忘了自己的所为才是出卖朋友,韩信出事,钟离昧要不可避免地承担一部分责任。
钟离昧一赌气,拔剑自刎,倒在了韩信的面前,他死前还在喋喋不休地骂韩信,直把韩信骂得抬不起头来。
严格来说,钟离昧并不是韩信逼死的,他只是来找钟离昧“商量”此事。韩信并没有直接对钟离昧动手,也没有劝钟离昧自杀,就像当年恶少也没有逼迫韩信一定要钻胯下,那是韩信自己的选择。
在韩信的潜意识中,他把刘邦当成自己父亲的化身,他对刘邦的逼迫封王只是小孩子在父亲面前撒娇,根本不能证明韩信对刘邦的反感。韩信从小生活在感情缺失的社会环境中,这反而更让韩信珍惜来之不易的感情,虽然这份感情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韩信是个小事无原则,大事讲原则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能坚守自己的底线不动摇。韩信人性中最值得称赞的一点是他不忘本,他知道他的功名富贵是刘邦给的,所以无论别人用多大的诱惑来引诱韩信犯错,他都选择了直接拒绝。
虽然钟离昧和韩信私交不错,但在韩信心中的排位却是刘邦在前,毕竟他曾经和刘邦患难与共。钟离昧的死,让韩信看到了他与刘邦和解的可能,韩信很傻很天真地割下了钟离昧的人头,然后带上车,火速奔向陈国,他要和刘邦当面讲清楚这一切。
从下邳到陈郡并不算很远,几百里的路程,几天时间就可到达。
刘邦应该是在陈郡的行宫中接见的韩信,已经有人狂喜奔入内,告诉刘邦:陛下,大鱼咬钩了!刘邦大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这傻小子果然中了陈平的计。
刘邦最担心的一点并没有出现,但这也让刘邦平添了一丝道义上的压力。以刘邦的智商,他应该知道韩信敢过来见他,说明韩信心中没有鬼,否则换了谁也不敢来送死。
此时的刘邦并没有杀韩信的打算,他只是想给韩信一个下马威,或者剪除韩信在楚国的势力。刘邦留下韩信,比杀掉韩信更符合刘邦的利益,原因在于虽然天下初定,但相对于英布、彭越,甚至是更遥远的匈奴,韩信依然大有用处。
刘邦善于驭人,对他来说最理想的是把韩信打回他刚拜大将军时的生存状态,即宋人辛弃疾在《沁园春·戒酒杯使勿近》中写到的“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警告韩信要轻重有度。如果韩信能像那只酒杯那样,“杯再拜道,挥之即去,招亦须来”,低首下心地为刘邦所用,刘邦是舍不得杀韩信的。
基于这些考虑,刘邦没有做出杀韩信的选择,而是事先埋伏下一队武士,就像演义小说写的那样,“刀斧手听吾摔杯为号”,等韩信诚惶诚恐地拎着钟离昧的人头走进皇帝大帐时,还没等韩信给刘邦施礼,武士们蜂拥而出,将韩信团团围住……
时间是汉六年(前201)十二月。(www.xing528.com)
刘邦使了个眼色,武士们上前几步,将韩信的胳膊朝后反拧,然后有人拿出一捆绳索,麻利地绕在韩信身上,韩信扫了一眼滚在地上的钟离昧的人头,突然仰天大笑。不过《史记·樊哙传》记载樊哙跟着刘邦去了陈郡,并“取信”,捆绑韩信的人,也有可能就是樊哙本人。
刘邦早就给韩信准备好了一辆囚车,拉车的骏马正在仰天嘶鸣。在刘邦的授意下,武士们把骂骂咧咧的韩信抬起来,塞进囚车里。因为刘邦是在陈郡郊外设伏捕拿韩信,他还要去陈郡大会诸侯,所以韩信落网之后,刘邦立刻下令动身赶赴陈郡。刘邦需要用韩信的落网来警告其他异姓王:怎么样,你懂的。
押禁韩信的囚车在皇帝车队后缓缓行驶着,韩信双手被反绑,倚在囚栏里,欲哭无泪。韩信被刘邦的背信弃义刺激得浑身哆嗦,他坐在车里声嘶力竭地大骂:“天下已定,留我何用!我固受烹之罪,奈何文种!”
韩信骂着骂着,突然泪流满面,这个被上帝扔在人间的弃儿,再一次被所有人抛弃。当他认为自己得到了来自别人的温暖和尊重时,冰冷的现实却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是存在温暖与尊重的,但却不属于他。很多年前,他在淮阴从恶少胯下钻过的时候,听到了围观者的耻笑声;现在,他看到了囚车外骑马缓行的刘邦不阴不阳的笑。
韩信还在喋喋不休、反反复复说着那句让刘邦非常恼火的话:“我常听人说,狡兔已死,良狗当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然后又是一阵凄厉的狂笑。
刘邦听得有些不耐烦,而且更加心虚,拿马鞭指着韩信大骂:“叫什么叫!你造反的证据确凿,少扯什么鸟尽弓藏的屁话!你自作孽,不可活,你负朕,朕不负你!”刘邦虽然嘴上硬挺,但根本不敢和韩信对视,因为韩信活得坦坦荡荡,而刘邦心中有鬼,他不想在韩信面前败下阵来。
不过刘邦对韩信的态度其实是非常明确的,他要消灭的是韩信的兵权和造反的能力,而不是消灭韩信的肉体。刘邦其实是个很念旧的人,这几年和韩信共事,虽然和韩信没什么私交,但他对韩信帮助他称霸天下还是非常感激的。韩信到底反没反,刘邦心里最清楚,不过刘邦还是希望韩信能继续大吵大闹,因为他需要韩信的“配合”,来刺激那些功高盖世的异姓诸侯王。
除了韩信在去陈郡的路上栽在了刘邦事先挖好的坑里,其他明史记载去陈郡见驾的诸侯有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刘邦捕拿韩信,也主要是做给这二人看的,其他诸侯来不来,已经无碍大局。
关于这次陈郡大会诸侯的内容,史料上没有记载,彭越和英布好来好去,唯一有记载的是刘邦“尽定楚地”。也就是说,刘邦先诱捕了韩信,然后收回韩信的楚国封地。以刘邦做事的风格,他一定会对楚国的军政系统进行大清洗,从根子上铲除韩信的势力。
从地理位置上看,楚国位于彭越的梁国与英布的淮南国之侧,一旦彭越、英布发动叛乱,楚军可从侧面牵制梁军与淮南军,所以必须由刘邦最信得过的人控制楚国。人选应该是刘邦早就已经内定的,就是刘邦的同母胞弟刘交,韩信刚被诱捕,刘交就被刘邦立为楚王,定都彭城。
不过刘交的楚国疆域只是原韩信楚国的西北部,包括东海、薛、彭城三郡三十六县,韩楚的东南部被划归给了刘邦的堂兄刘贾,立为荆王,坐镇淮东。抛开刘贾的宗室身份,他也是汉初的开国名将之一,而且刘贾和英布并肩作战多年,对英布再了解不过。用刘贾坐镇淮东,明显就是在为日后英布的叛变布下棋子。
刘邦对郡县制和分封制的分配思路非常清晰,近畿(关中秦地)之国夷为郡县,由刘邦直接控制;远畿(关东六国之地)由刘姓宗室控制。基于这个思路,刘邦开始对异姓王下手,韩信因为他的军事天才,所以成为刘邦第一个打击目标。新封的燕王卢绾虽然是汉室宗室,但因为刘邦和他的感情极深,也可以算进同姓王,只不过刘邦没有想到卢绾后来会背叛他。
至于异姓王被废之后,总要给他们一条活路,刘邦虽然致力于废除异姓王,但轻易不想杀掉他们,只是想把他们贬为与沛人集团重臣们相等的政治地位。在沛人集团中,爵位最高的,刘邦也只会给他们侯爵,所以,异姓王们被废后的爵位自然也应该是侯爵,当然前提是他们听话。
如何处置韩信,刘邦已经拿定了主意。
彭越和英布扫了一眼还蹲在囚车里晒太阳的韩信,心情复杂地给刘邦行了大礼,然后离开陈郡,回到各自的封国,开始揣度刘邦对自己的真实态度。他们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韩信?没有人可以回答他们这个问题。
韩信似乎已经习惯了囚车里的生活,每天有人送饭给他吃,倦了就横躺在囚车里睡大觉,醒来再骂刘邦卸磨杀驴。刘邦就像养了一只虎皮鹦鹉一样,没事就来囚车外面站一会儿,和韩信磨磨嘴皮子,是个很好玩儿的游戏。
韩信应该能从刘邦对自己还算很友好的态度中察觉出自己现在的处境还算安全,至少他没有感觉到刘邦有杀他的意思,他不再像刚被诱捕时那么紧张。韩信现在的身份是谋反罪犯,但他的待遇还不错,至少不用啃冰冷的窝头。有人从囚车边经过,也不敢对韩信大肆辱骂,反而会笑脸相向,谄媚地问韩信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他们尽量满足。
韩信懒得说话,只是坐在囚车里一路欣赏河南大地的美景,因为刘邦已经从陈郡启程北上,要经过洛阳回到关中。因为时值严寒,韩信乘坐的囚车应该是有防寒保护的,韩信裹着厚厚的锦衣,不至于冻得哆哆嗦嗦。
刘邦对韩信的厉声訾骂已经听够了,不再和韩信斗嘴,而是乘坐前车,把韩信扔在队伍的后面。韩信有时心情不错,哼着小曲,怀念做楚王的日子,脑海中又不停穿越漂母和恶少的身影……
洛阳很快就到了,在洛阳宫的大殿上,刘邦命武士给韩信松绑。韩信盯着刘邦一言不发,他不知道刘邦要对他做什么。刘邦笑了,他当众宣布,赦前楚王韩信谋反之罪。
在家天下时代,犯谋逆罪者,必遭夷族之祸,这是历代统治者对臣民态度的红线,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唐律疏议·卷一》说得明明白白:“将有逆心,而害于君父者,则必诛之。”同书同卷列十恶不能赦之罪,其一便是“谋反”,注为“谋危社稷”;其二是“谋大逆”,即谋害皇帝;其三是“谋叛”,即叛降敌国。
刘邦给韩信定的罪名就是谋反,属于无理由可赦之罪,可刘邦却偏偏赦韩信无罪,这岂非自相矛盾?如果韩信真犯有谋反罪,刘邦是断然不会饶过韩信的。刘邦当然知道韩信是无罪的,但他还是耍了一个政治手腕。他只是赦免韩信的“谋反罪”,却不说韩信没有犯过谋反罪。刘邦这么做,主要是想在天下人面前彰显自己的胸怀大度,韩信则不幸成为配合刘邦出彩的丑角,连份盒饭都没捞到。
韩信被“赦免”了,也就是说韩信不用再戴着那顶本就不存在的政治黑帽子,他的“政治污点”被刘邦“大度”地洗掉。可韩信根本就没有感谢刘邦的意思,他本来就是无罪的,而且日食千钟的楚王也被撸掉了,天下又无仗可打,韩信都不知道自己除了会打仗,还会做什么。
暂时没有战争,所以刘邦也没有用得着韩信的地方,那就先养起来吧。楚王是不能再做了,韩信的楚国早就被刘交、刘贾瓜分了,刘邦不杀韩信,总要给韩信一个饭碗端着,难道还要让韩信去做治粟都尉吗?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