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韩信来说,虽然被封在下邳,这里却不是他人生的终点。在韩信的潜意识中,淮阴才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从哪里走出来,就要回到哪里。这里有曾经拒绝他蹭饭吃的亭长夫人,有在他即将饿死时舍饭相赠的漂母,还有那个嚣张跋扈的恶少。他们都还健在吗?
韩信一定要见到他们,至少要见到漂母,因为他曾经给漂母许下重诺:儿富贵后,必致母千金!韩信是个信人君子,他一定要实现自己当初的承诺。在下邳稍事休整后,楚王下令车驾南行,去淮阴。下邳距离淮阴非常近,如果走水路,一天的工夫就可以抵达。
……
楚王韩信衣锦还乡,轰动了整个淮阴。
这是当初看着韩信钻恶少胯下放声大笑的所有人都不敢想象、但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那个成为全淮阴笑柄的胯下懦夫如今耀武扬威地回来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楚王车驾浩浩荡荡地驶进了淮阴城。士兵数百人执卤楯外行,另有士兵举五兵之器——矛、戟、弓、剑、戈内行,扬幡而过。各部将军、国相、各级楚国属官朝装而行。
韩信作为诸侯王,可以享受四马拉车的待遇。四匹骏马蹄声阵阵,由远而近。韩信端坐在车上,戴冠服衮,置剑膝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这是礼仪官训练多次的结果。大王现在是诸侯王,言行举止要有王者风范,不要坐在车上像个猴儿似的抓耳挠腮,让人笑话。
人都是有虚荣心的,即使韩信用兵如神,知恩图报,他还是很乐意让一行人放慢行进速度,让家乡父老仔细观瞻,看看当初那个穷小子现在的威风八面。这么多年过去了,街道两旁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韩信还能准确地叫出这些店铺的名字,年轻的楚王心潮澎湃。当年走在夕阳下的街道上,看着炊烟袅袅,一个年轻人泪流满面的场景,永远刻在韩信的脑海中。
虽然史书上只记载了韩信回到淮阴后做了三件事情,但从人情的角度来看,韩信回乡,不可能不去淮阴城外那处不知名的荒郊旷野,因为那里埋葬着他的亡母。楚王车驾穿淮阴而过,将伏拜街道两旁的男女老少远远甩在身后,韩信突然发觉他似乎从人群中看到那个屠家恶少的身影。
离亡母的坟墓越来越近,韩信的心情已经无法平静,他永远不会忘记母亲与他诀别时的泪水,不会忘记在他决定参军时来到坟前伏地痛哭的场面。母亲亡故后,韩信虽然身无分文,他还是把母亲的遗体拉到这块地势较高的旷野埋下,理由是此地空旷,将来可置万户人家守冢。韩信的决定在当时没少惹人嘲笑,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居然敢幻想将来万户守冢,何其荒谬!但事实却狠狠地抽了这些人的嘴巴,韩信居然做到了。
韩信在淮阴应该没有什么亲人,自韩信负剑从军以来,无人清扫茔墓,坟头已经长满了荒草。偶尔有乱鸦飞过,呱呱叫着,让人倍感凄凉。韩信让随从们远远站在后面,他一个人上前,流着泪拔掉几根荒草,并轻轻向坟中的母亲诉说着这些年来的辛酸与荣耀。
动情时,韩信泪水横流,呜咽无语。
韩信默默地站在坟前,脑海中不断穿越着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时已经发黄的记忆片段,母爱的温暖就像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照亮着在痛苦中艰难前行的韩信。说到母爱,韩信很自然地想到了曾经在河边柳树下赠他饭团的漂母,如果没有漂母,韩信早已经饿死树下,哪还有今日的风光无限?
这时已经有人来到韩信身边,说漂母已经找到了。韩信长出一口气,他一直担心漂母不在人世,他就无法兑现当初的千金之诺。韩信拜祭完母亲,登车回到城中。淮阴在秦朝时的编制是县级单位,城中最气派的建筑也就是县衙了,韩信没地方可去,只好屈尊来到县衙等待。
当一位华发满头的老妇人被楚王侍官搀扶着走进县衙的时候,韩信再也忍不住感情的宣泄,上前一把扶住老妇,一语未出,却泪如泉涌。
韩信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女人,她不仅在韩信几乎就要饿死的情况下救了韩信,更重要的是她在冰冷的人间给予韩信最博大最温暖的母爱,并点燃了一个少年追求胜利的梦想之路。
漂母的出现,几乎改变了韩信对人生的看法和为人处世的原则。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漂母的出现,韩信继续活在别人的耻笑声中,他将对人生产生更消极的看法。即使他成功了,也会变得敏感而刻薄,因为他已经不相信人间还有真情在。
漂母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救助韩信,不仅让韩信对她感恩戴德,更让韩信看到人间美好的一面,宁愿相信像亭长夫人和屠家恶少那样的人只是少数。后来武涉和蒯彻反复劝韩信背汉自立,韩信都坚定地拒绝,原因就在于他相信刘邦重情重义,一如他相信漂母是真心地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一样。
在韩信的潜意识中,漂母已经由一个具体的人转化成一种道德的标尺。韩信用漂母的善良来衡量这个邪恶的世界,他得到的答案自然是这个世界也是善良的,虽然他的答案后来被证明并不正确;甚至从某种角度说,漂母的出现,对秦汉之际的历史走向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漂母也发现眼前这位气势威严的楚王似乎很眼熟,这不就是那个当年她施舍饭团的落魄王孙吗?她还记得最后一次赠饭的场面,落魄王孙向她辞别,说要去参军,不负男儿七尺之躯。
漂母上下打量着这位尊贵的楚王,脸上写满了欣慰,她似乎也非常激动,眼角泛着晶莹的光。她已经记起了当初韩信要报答千金时,她骂韩信的那些话:“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此时的漂母内心一定非常感慨,自从韩信离开淮阴后,岁月如白驹过隙,她渐渐遗忘了这个落魄王孙。当韩信以楚王的身份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时,她感觉就像在做梦,所有的回忆像潮水一般涌进她的脑海。
她记得她曾经给予韩信母爱般的温暖,而韩信则很需要、很享受这份没有血缘关系的母爱,他就是像个多年流浪在外的游子,扑在母亲怀抱里痛哭,尽情发泄着对母亲的思念,却早已经忘记他尊贵的身份。
此时已经有属官端着千金走了过来,韩信立刻上前端起托盘,恭恭敬敬地站在漂母的面前。韩信动情地告诉漂母:“当年我曾经许下诺言,俟成功后,必重金以报母恩。现在我衣锦归来,是我实现诺言的时候了,请母纳此千金,以成全我报恩之心。”
漂母的生活和以前没有什么变化,还在为有钱人家漂洗衣物,千金对漂母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而且她是楚王韩信最感激的救命恩人,有了这层关系,以后漂母可以富贵终身。
漂母没有拒绝韩信的报恩之举,也不应该拒绝,千金之诺并不是韩信仅仅为了偿还她当年的赠饭相救,而是儿子对母亲的孝敬。冷冰冰的黄金,却浸透着韩信炽热的感情。
韩信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他命令属官将漂母送归,并告诉漂母,有空他还会把漂母接到下邳享受荣华富贵。当漂母的背影消失在庭院的拐角时,韩信脸上的泪痕犹未干。
送走漂母之后,韩信接下来要接见他的一个故人,就是韩信曾经蹭饭数月的南昌亭长。史书上并没有记载亭长的夫人是否也来到现场,也许是亭长夫人已经病逝,或者不在淮阴,否则韩信是不可能不把她揪过来的。(www.xing528.com)
南昌亭长被人带到韩信面前,行了大礼后,不敢抬头。亭长尴尬地跪在地上,他不知道韩信会把他怎么样。
韩信盯着亭长,半天没有说话。他又想起了当年他在亭长那里没有吃上饭,大怒拂袖而去的场景,历历在目,往事并不如烟。虽然拒绝他蹭饭吃的是亭长夫人,但如果没有亭长的默许,夫人也许不至于对韩信那样。父债子还,妻债夫偿,在韩信看来天经地义。
韩信让人拿过来一百个大钱,扔在亭长面前,冷笑着说:“当年我在你家吃饭数月,你也算有恩于我。我本应厚赠你千金,但你不应该纵容汝妻那般对我,做好事要有始有终,你却有始无终,让人不齿。不过像你这种小人……”
韩信骂亭长是小人,明显过分了。从表现上看,不管怎么说,亭长都曾经救助过韩信,不能因为亭长没有坚持对韩信的救助,就否定亭长对韩信的恩情。不过韩信并不这么看,他鄙薄亭长有他的理由。
亭长和漂母同样舍饭与韩信,不过吃亭长家的饭要付出尊严的代价,而漂母则是以母性的善良帮助韩信,并给予韩信在精神上最大的慰藉。虽然是亭长夫人设计拒绝韩信蹭饭,但没有亭长的默许,亭长夫人也不会那样对待韩信。从这个角度讲,韩信鄙薄记恨亭长是有道理的。
为了活着,一无所有的韩信需要吃饭,但精神上的鼓励对韩信来说更重要,漂母给了,亭长没有给,这是亭长与漂母待遇天上地下的主要原因。其实韩信在这件事情上还算厚道,换成记仇不记恩的项羽,亭长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韩信侮辱性地赏亭长百钱,实际上也肯定了亭长曾经救过他,只不过亭长“为德不卒”,让韩信气愤而已。
亭长满面通红地退下,韩信依然冷笑着。淮阴的青少年时代,与韩信人生交集的三个人中,韩信最感激的是漂母,还有恶少,最记恨的是亭长。恶少虽然没有像亭长那样曾经舍饭与韩信,但在韩信的人生道路上,恶少的出现,让韩信看到了站在漂母对面的人生另一面,而亭长显然没有做到这一点。
可以想象得到,当听说胯下辱夫韩信衣锦还乡的消息后,恶少脸上呈现出什么样的表情。许多当年看他羞辱韩信的看客都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自己,眼神中有惋惜,也有幸灾乐祸。曾经,韩信是淮阴的笑柄;现在,这个也许已经娶妻生子的恶少则是所有人眼中的笑柄,不会有人相信韩信会放过他。
可悲的是,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在恶少的潜意识中,除了恐惧之外,他或许有一丝释然,他知道他欠韩信的一场羞辱,横竖是躲不过韩信了。终于有一天,许多士兵强行闯进他的宅院,不顾他妻与子的哭喊,将他摁倒在地,五花大绑,然后押到县衙,听候楚王发落。
县衙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堂上,士兵执戟雄立两旁,韩信坐在上席,膝前置剑;恶少被人踢着,踉跄跪地。
韩信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张熟悉的面孔,他的耳边还在盈荡着当年他在夕阳下离开时,恶少们肆意的大笑声。从那次以后,韩信再也没有见过恶少,天涯各自,他们的人生很难再有交集。现在韩信回来了,该报恩的报恩,该报仇的报仇。
其实韩信的仇已经报过了,就是侮辱性地扔给亭长一百个钱,看着亭长捧着一百钱尴尬地离去,韩信心里非常痛快。至于恶少,韩信也许并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仇人。恶少和漂母一样,都是韩信人生道路上的指路人,只不过恶少站在了与漂母相反的方向。
不过要说韩信对恶少没有一点痛恨,那是不可能的。韩信起席,操剑来到恶少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着,恶少同样没有求饶,只求痛快一死。一个骄傲地站着,一个哆嗦地跪着,二人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是对他们各自不同人生的、自然也是对当年胯下事件的否定。
韩信胯下受辱的事情,天下皆知,当恶少被押上来时,楚国军官皆愤愤上前,请楚王下令杀掉这个小人,一解大王之恨。韩信笑了,他死死盯住恶少,半天没有说话,大堂之上鸦雀无声,静得有些可怕。对一个人来说,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死前的那段煎熬,恶少还在痛苦地猜想韩信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处死他。
韩信突然站了起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抄剑径直走向恶少,楚王终于要手刃仇人了!恶少几乎瘫倒在地,被人强行扶正,然后浑身哆嗦地等待楚王复仇的那一剑。韩信缓缓地抽剑出鞘,悦耳的剑鞘摩擦声回荡在大堂上,就在有些胆小的围观者已经闭上眼睛不敢看到血腥的一幕时,韩信已经用剑锋挑断了绑在恶少身上的绳索。
……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结果,韩信要做什么?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轻声议论。
韩信扫了一眼堂上,眼神依然犀利,却已经找不到之前对亭长那样的冷漠刻薄。韩信在恶少身边来回踱步,就像参观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韩信终于开口说话了。
韩信语速比较慢,但声音却非常洪亮,他要在场所有人都听清楚自己的意思:“很多年前,就在此不远处,寡人从此屠胯下伏行而过。天下人都以为寡人怯弱,非英雄也,龙且即如此说。夫英雄者,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岂是凡人所能看得到?自寡人成国后,天下人又皆以此屠为小人,亦非也。在寡人看来,此屠敢在寡人横剑之时强使寡人伏行胯下,其在彼时并不知寡人是否能抽剑斩之,果真壮士也!寡人有剑,何不杀之,以正寡人之名?”
韩信给自己提了一个问题,然后回答这个问题:“寡人之剑,寒光猎猎,何人杀不得!何人不可杀!此屠当众欺辱寡人,而寡人宁胯下伏行,不杀此屠,并非惧他,而是因为杀其无名。寡人岂不知当街杀人,以命抵死?若杀此屠,一剑挥影而已,可寡人再无机会横平天下。君子善忍,不以一时之怒拔剑自毁,所以寡人不杀此屠,才有今日之荣归。现在此屠已在寡人掌上,寡人即灭其族,又有何难?寡人宁不知以怨报怨,君子所为耶!寡人素以此屠为壮士,害贤不祥,即日起,此屠可为楚中尉。”
恶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韩信非但没有羞辱他,反而封他做楚国中尉,这可是负责国都警卫安全的两千石大官!恶少也许已经意识到了这是韩信对他进行的另一种层面上的报复,但他还是心情复杂地给韩信叩头,感谢楚王的不杀之恩云云。
韩信微笑着请恶少起身,有关方面会告诉他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中尉,回家准备一下,然后跟楚王舆驾回下邳就职。恶少不敢再和韩信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他怕被韩信笑中带刀的眼神杀死,满面惭愧地退下。一出让看客期待很久的复仇大戏,居然以这种让所有人意外的方式收场,看客们觉得无甚趣味,各自散去。
韩信看着人潮退去,轻轻地微笑着。
关于韩信不杀恶少,反重用为中尉,最常见的一种解释是韩信没有把恶少当成仇人,这样也就洗刷了自己的胯下之辱:他自己都没把这件事情当成耻辱,别人对他的耻笑自然也就不成立。
这种观点并非没有道理,但从韩信的原话中带有“辱”和“忍”字来看,恶少当年逼韩信从他胯下钻过去对韩信的感情造成了很大的伤害。现在韩信衣锦荣归,却对恶少以德报怨,其实还是一种虚荣心在作怪。
韩信如果杀了恶少,固然可以解心头之恨,可堂堂楚王和一个小人记恨,未必给人留下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负面形象。韩信为人不好财货不好色,但却非常好名,这也是许多社会顶层精英共有的特点。所谓“名利”,名在前,利在后;人活着,多是为名所累,韩信也不例外。
不杀恶少,并不等于韩信忘记恶少曾经带给他的巨大污辱,恰恰相反,韩信厚待恶少,是更高明的复仇手段。杀恶少不过一刀之快,然后呢?等韩信再次被胯下之辱的伤痛刺伤时,他又能拿死去的恶少怎么出气呢?所以,留下恶少,韩信可以随时随地用更文明的方式羞辱恶少。其实当恶少被五花大绑地跪在韩信面前时,韩信的仇就已经报了。
还有一点,韩信在处理恶少的问题上耍了一点儿小聪明,他称恶少为壮士,实际上是在抬高自己的身价。一个壮士当街辱人,而被辱之人却爱惜壮士不值得杀,不正说明韩信心胸宽广、爱才心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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