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大地,淮阴城一如既往地热闹着,人来人往。
淮阴市面并不大,常住人口也不算多,来来回回就那些熟人,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韩信虽然身无分文,买不起这里任何一家店铺的商品,但由于韩信常年在市井里流浪,大家都认识这个背着剑的年轻人。
韩信的大名在淮阴市井如雷贯耳,特别是在以年轻人为主的时尚小圈子里,更是人人尽知,但韩信却没有资格挤进这个小圈子。一方面,韩信确实不善于人际交往,他生性孤傲,瞧不起别人;另一方面,年轻人聚会是要花钱的,韩信身上一毛钱没有,谁愿意让这个蹭神吃白食?
这些年轻人的家境普遍都比较殷实,兜里都有不少零花钱,其中几家临街屠户的小青年关系不错,经常在一起玩耍。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说咱们天天这么玩儿也没意思,不如调戏一下韩信。有人问如何调戏,这个小青年说了几句话,众人拍手大笑,妙计!
韩信吃过漂母送来的饭团,拍拍圆鼓鼓的肚子,背着剑,离开了河边,他准备穿过那座繁华的小城,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破草屋里,继续自己在军事上的闭门研究。韩信在人间很孤独,但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却有许多朋友,比如孙武、孙膑、司马穰苴、吴起、白起、李牧……
正当韩信路过一个肉铺子,准备穿过不远处的城门时,突然被几个衣着光鲜的小青年拦住了去路。几个小青年挽着油兮兮的袖子,嘴里叼着草,嬉皮笑脸地互相对视,然后大笑。
韩信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几具行尸走肉。
“你就是韩信?”为首的那个高大青年人问。
“正是,有什么事?”
青年人不怀好意地笑:“你背上的那把剑是从哪来的?不会是偷来的吧?”众人大笑。
“闲话少讲,与你无关,放我过去。”韩信依然是面无表情。
青年人双手横抱胸前,双腿八叉列开,斜视韩信,笑道:“路又不是我们家修的,放你过去也不难,从我胯下爬过去。”众帮闲一片鼓噪。
……
韩信明白了,这几个人是有意找事的,看来今天是躲不过了,总要给他们一个说法。
韩信一动不动,但拳头已经握得咯咯作响。
“没看出来,你还很有骨气,是我们小瞧了你。看你这副大块头,又背着一把来路不明的剑,想必也是个练家子。这样,如果你认为我的要求污辱了你的人格,你把剑拔出来,当胸刺我一剑,算你是一个爷们儿,从今以后我们绝不再找你的麻烦。我若死,我家也不会拖你报官,如何?”高大青年人语带轻蔑地问,他相信韩信是没有胆量拔剑的。
韩信死死盯住恶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十步杀一人,血溅当场,还是像狗一样从别人的裤裆下爬过去,韩信将做出艰难的抉择。
杀,还是不杀?
韩信猛地向前走了一步,右手已经反向握住了背后那柄剑的剑柄,他的眼睛中突然迸发出一种邪恶的感觉,这是所有认识韩信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恶少脸上陡然变色,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难道韩信真的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奇耻大辱,要抽出宝剑,捍卫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
恶少壮起鼠胆质问韩信:“有种的你刺我一剑!我就不信你敢杀我。”恶少脸上汗珠不停地沁出。
韩信的眼神紧紧盯着恶少,一言不发,他还在思考刚才那个问题。韩信其实是个很在意自己尊严的人,面对恶少对自己的人格污辱,只要韩信横下一条心,抽出剑来,几秒钟的时间,就可以在现场所有围观者的关注下,捍卫自己作为男人的最后尊严。
韩信在想:我将来是要出将入相的,岂容你们这群小人恣意糟蹋!
但韩信的手始终纹丝不动。
恶少的挑衅固然让韩信无法忍受,但这柄铭刻韩信祖上光荣与骄傲的名剑,却即将沾满这种市井小人的脏血,更是韩信万难容忍的。这把剑以上等好铁锻炼而成,抽鞘斜举,以日光映之,寒光闪闪,摄人心魄。名剑只杀千夫长,奈何杀小人?韩信心有不甘。
更重要的一点,面对恶少的人格污辱,韩信可图一时快意,一剑封其喉,震慑群小,在江湖上传扬韩信怒杀恶少的美名。(www.xing528.com)
但代价呢?当街杀人,这是犯死罪的,自古杀人抵命,欠债还钱。韩信志向远大,他是即将展翼高飞的雄鹰,为了所谓的尊严,面对麻雀的挑衅,不惜和麻雀同归于尽,这是英雄主义,还是愚蠢得不可救药?
是做一个个人主义的英雄,还是做一个天下主义的英雄?韩信还在犹豫。
韩信很清楚,以韩信的大块头,且有一柄好剑,什么样的人杀不得?他恨不得杀光眼前这群恶少。不过从此韩信再无机会去在广阔天地中追寻属于自己的那份光荣与骄傲,值得这么做吗?
“不值!”韩信的心里有一个愤怒的声音传来。
韩信下定了决心,他选择了做一个天下主义的英雄,那么今天,韩信就要为了这个伟大而遥远的理想付出人格上的惨痛代价!
韩信沉默地将剑从背上取了下来,他可以从恶少胯下爬过去,但剑不可以!因为这柄剑,铭刻着自己在人间仅存的骄傲。韩信心里出奇地平静,他似乎不再愤怒,而是心平气和地蹲下来,吹了吹地上的尘土,把剑放在恶少身后一块干净的地面上,然后走回恶少的面前。
众人冷漠地看着韩信,恶少似乎已经感觉到韩信要向自己屈服了,他的嘴角在微笑,双腿之间的距离又稍拉大了一些,以便韩信舒服地从自己胯下像狗一样爬过去。
韩信单膝跪了下来,然后将另一条腿往后收缩,双膝同时着地,而恶少就站在他的面前。韩信没有抬头,他知道,恶少脸上会呈现出一种征服的快感,而韩信不想看到这个小人在享受自己带给他的这种屈辱的快感。
韩信手脚并用,在恶少轻蔑的耻笑声中,像狗一样,缓慢地从恶少的胯下爬了过去。在即将爬过胯下的那一瞬间,韩信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将自己的身体紧紧箍住的那双大腿,仿佛就像两座大山,将韩信牢牢压在下面。
韩信心情复杂地从恶少胯下爬过,突然抬起头,看到了远方刺眼的阳光,仿佛看到了光明。韩信以极快的速度站了起来,重新恢复了一个男人最标准的存在姿势——顶天立地地站着。
韩信蹲在地上,把宝剑捧起来,用粗大的手拂拭着这把象征着自己最后尊严的冰凉寒铁,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屠家恶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但韩信不会忘记他,是这个恶少用行动告诉韩信:人间险恶,想在人世间继续生存下去吗?那就要比所有人更邪恶。
在韩信闯荡江湖之前,他生活的圈子非常狭小,真正在这个时候和韩信人生轨迹交叉的只有三个人:亭长夫人、漂母、恶少。亭长夫人不让韩信蹭饭吃是天经地义的,她有无数个能站得住脚的理由为自己辩护,真正让韩信体会到人间冷暖的,前者是恶少,后者是漂母。
漂母和恶少就是韩信少年时代对社会认知的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漂母的善良给予了韩信极大的人生鼓励,而恶少的侮辱则让韩信看到了人性的另一面。这两个社会底层人物从两个完全相反的侧面给韩信上了走向社会的第一课,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个人是韩信走向成熟的老师。
韩信不会忘记这两个曾经对自己人生产生重大影响的小人物,这就是韩信的可爱之处。知恩必报,有仇必报,不要讲什么以德报怨的鬼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恩怨分明,光明坦荡。
有句老话说得好:“能忍人所不能忍,方能为人所不能为。”宋人苏轼在《留侯论》中讲了大忍与小忍的区别,所谓小忍,就是“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所谓大忍,就是“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韩信受辱,如果拔剑斩杀恶少,固能图一时之快,但必须以命偿命,这是小忍。当韩信伏在地上,像狗一样钻过恶少的胯下时,他已经达到了后世苏轼所说的大忍境界。
清初诗人沙张白有首《胯下桥》,写韩信在胯下受辱一事,诗中有这么两句:“韩王孙,昔何懦,恶少年,能死我。”沙张白认为韩信穿恶少胯下是懦夫的表现,实则不大然,韩信伏胯而行,并非懦,而恰恰是勇的表现。一个人面对如此污辱,还能隐忍不发,这是何等的坚韧和可怕?非大勇者不足为此。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这是个人主义的英雄,韩信要做的是天下主义的英雄。
在恶少和围观众人的肆意耻笑声中,韩信背剑迎着夕阳远去,背影渐渐模糊……
淮阴是韩信生于斯、长于斯的热土家乡,但这里却不是韩信的天堂。这里的每一间充满家庭温暖的房屋,每一缕带着浓烈亲情味的炊烟,每一声儿女的娇憨声,都不属于韩信。这个身材高大魁伟的落魄王孙,无妻无子,孑然一身,飘零于市井乡野,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唯一属于韩信的,就是淮阴城外那座已经长满荒草的土坟,那里埋葬着韩信的母亲。
韩信也有过在母亲膝下撒娇的快乐童年,虽然生活很贫苦,但能得到母亲的疼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财富。母亲离开了人间,把这个苦命的儿子扔在了这个冰冷的世界里,痛苦地回忆着与她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韩信的未来在哪里?首先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韩信不可能再在淮阴这么漫无目标地流浪下去了。且不说韩信志在天下,这座小城不是韩信人生中唯一的驿站,单说生存,淮阴市井笑韩信,除了漂母,这里还有谁把韩信当人看?就算是流浪,也应该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至少那里没有白眼和耻笑。
是时候离开了。
就在韩信无助地徘徊在人生的拐弯处时,寂静许久的小城淮阴突然热闹了起来,因为有一支斗志高昂的军队即将从淮阴附近渡过淮河,继续北上,去完成征服天下的伟大梦想。这支军队的统帅,名叫项梁,还有项梁的侄子项羽。
韩信苦苦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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