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是中国文化土壤中唯一土生土长且具有强盛生命力的宗教。但是如果对道教教义进行深入的研究,我们就会发现,道教也仍然是一种执迷于现世生活的宗教,或者说是一种入世的宗教。道教关心的并非灵魂在肉体死后的另一种生活(“属灵的生活”),而是如何能使肉体长生不死和升仙之道。
道教在中国明显地分为两支——官方道教和民间道教。民间道教尚未脱离原始性,神系混乱,巫术杂陈,祭拜目的始终不离世俗日用之事,往往流入缺乏任何理论的迷信活动,也偶尔与农民起义相联系(如太平道与黄巾起义、五斗米道与孙恩起义等),故而常被封建统治阶级和知识分子所蔑视和贬抑。官方道教的特点,在葛洪的《抱朴子》中表述得很清楚。葛洪为东晋道士,官方道教理论的奠基人。《抱朴子》是现存的最完整的道教经典,在此书的《自叙》中,葛洪介绍《内篇》和《外篇》两部分内容如下:“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属道家。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无论是《内篇》还是《外篇》,均未离开现实生活。葛洪在《抱朴子》中对尘世念念不舍,其理想并非灵魂对肉身的超脱,而是“得仙道,长生久视,天地相毕”。所谓“仙道”无非是“饮则玉醴酒浆,食则翠芝朱英,居则瑶堂瑰室,行则逍遥太清”,“住可不求而致,膳可以咀茹华璚,势可以总摄罗酆,威可以叱咤梁成。”(《抱朴子·对俗篇》)带着满脑子俗念去求“仙道”,成了仙也仍然忘不了骄奢淫逸的生活。成就仙道的大门并非对所有的世人都是敞开的,只有那些人间圣贤才具有“神仙之骨”。“服神丹令人寿无穷已……黄帝以传元子,戒之曰:‘此道至重,必以授贤。苟非其人,虽积玉如山,无以此道告之。无神仙之骨,亦不可得见此道也’。”(《抱朴子·金丹篇》)成仙并非了却红尘世事,仍超脱不了纲纪伦常、君臣父子之道。“在朝者陈力以秉庶事,山林者修德以厉贪浊,殊途同归,俱人臣也。”“夫君,天也,父也。君而可废,则天亦可改,父亦可易也。”(《抱朴子·良规篇》)与佛教的“忌杀生”的慈悲为怀的思想和基督教的“不以暴力相对抗”的观点相反,葛洪主张“以杀止杀”,“仁之为政,非为不美也。然黎庶巧伪,趋利忘义,若不齐之以威,纠之以刑,远羡羲农之风,则乱不可振,其祸深大。以杀止杀,岂乐之哉!……仁者为政之脂粉,刑者御世之辔策,脂粉非体中之至急,而辔策须臾不可无也。”(《抱朴子·用刑篇》)这哪里还是什么神仙道术,与当朝臣子的劝刑奏章有何区别?在一个道教大师的经典著作中看到这样凶相毕露的“教义”,真正是匪夷所思!
葛洪《抱朴子》的内外篇分别讲述修行仙道之术和经国治世之术,典型地反映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儒道互补的心态。时运通达时则叱咤于政治舞台,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时运蹇乖时则退隐山林,修养神仙之道,以求长生不死。二者均表现了对现世生活的依恋,只是取向不同而已。葛洪一生的经历就是一个绝好的证明,他幼年时曾饱读经书,却因“不成纯儒”,转而学道。他曾因镇压了张昌的起义军而功迁伏波将军,后又因“八王之乱”而沦落江湖。晋室南渡,他因旧日之功受封为关内侯,晚年则入罗浮山练丹,终其一生。道教与(中国)佛教相比,具有更明显的功名进取特点,道教实为仕途阻滞时的一种不得已的产物。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是一个王子,他放弃了显赫的世俗权力而出家苦修,这种行为是出于一种自愿,我们可以相信他或许真的听到了某种神圣的感召。而道教传说的教主老子却只是周室管理图书的一个小官(守藏史),大概是因为感于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其志,遂愤而出关西去。佛陀与老子,一个是位极至尊,看破红尘,证得菩提;另一个则是仕途不济,进身无阶,遁出函谷。因此在中国历史中我们看到道教的道士们多为以种种“仙术”、“丹药”迷惑谄媚天子、娘娘、达官贵人,以图跻身朝政的投机钻营之辈,如唐武宗时的赵归真、宋徽宗时的林灵素、明宪宗时的李孜省等人。
道教在唐代达到极盛,究其原因,无非是两点:第一,唐代是李姓皇帝的江山,为了使自己的统治具有不可怀疑的神圣性,把所谓道教教主老子(李聃)抬出来作为自己的祖宗。老子被尊为唐宗室的“圣祖”,先后被册封为“玄元皇帝”、“大圣祖高上金阙玄元天皇大帝”,道教也因政治上的需要而得到尊崇。第二,政治上的需要又影响了唐代皇帝们的信仰,他们迷信于道教关于长生不老的骗人说法和各种方术丹药,大力扶持道教的炼丹术,唐代许多皇帝如唐太宗、宪宗、穆宗、敬宗、武宗、宣宗之死均与服用道士炼制的金丹有关。一个皇帝服用金丹中毒而死,使得一批道士被杀,但新的皇帝在推崇道教方术上依然如故。故而某些道士被杀死了,整个道教却始终处于被尊崇的地位。这种现象是由于中国人的此岸性的宗教观所决定的,灵魂的自由对古代中国人来说始终是一件不可思议和虚幻的事,只有肉体的不死才是最实在和最富有吸引力的。
由于道教的世俗性和此岸性的特点,唐代以后道教仍为历代统治者所热衷。宋徽宗虔信道教,宠信道教骗子林灵素,居然相信自己是神仙下凡,信口雌黄地自称:“朕乃昊天上帝元子,为大霄帝君,睹中华被金狄之教,焚指炼臂,舍身以求正觉,朕甚闵焉,遂哀恳上帝,愿为人主,令天下归于正道。帝允所请,令为青华帝君权朕大霄之府。朕夙昔惊惧,尚虑我教所订未周,卿等可上表章,册朕为教主道君皇帝。”(《续资治通鉴》卷九二)后来在“靖康之难”中作了金人的阶下囚时,这位“教主道君皇帝”还时常身着紫道袍,头戴逍遥巾,俨然一副道士的打扮,真让人难言这究竟是一场悲剧抑或一场喜剧。明嘉靖年间,更有“青词宰相”一说,青词为道士斋醮时上章之词,明世宗沉溺于道教的方术修玄活动,每日行斋设醮,奉迎青词是礼官之常务,青词作得好坏则成为官阶升降的根据,《万历野获编》卷二曰:“世庙居西内事斋醮,一时词臣以青词得宠眷者甚众,而最工巧、最称上意者,无如袁文荣炜,董尚书份,然皆谀妄不典之言。如世所传对联云: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此袁所撰,最为时所脍炙也,他文可知矣。”以青词而入阁为宰辅的有夏言、严嵩、徐阶、李春芳、严讷、郭朴、袁炜等人。“自是官词林者多舍其本职,往往骛于玄撰,以希进用矣。”(《世宗实录》卷四三四)世俗的统治与道教如此紧密的结合,只能说明道教已完全堕落为一种毫无任何属灵成分的“世俗宗教”。
由于道教本身所具有的养身之道(长生不老、房中术等等)和此岸性的特点,使它极易为现世性和实用性的中国思维习惯所接受,而这又反过来促进了道教的世俗化。及至明代已出现“道俗混淆,四时游戏群集”的道俗不分现象。《万历野获编补遗》描写了京师白云观燕九节时的盛况:
“然京师是日,不但游人塞途,而四方全真道人不期而集者不下数万,状貌诡异,衣冠瑰僻,分曹而谈出世之业。中贵人多以是日散钱施斋,京都无赖,亦有趁此时腐其童稚者。”
真可谓是道俗混杂,人欲横流,一派乌七八糟的景象,而这一切均发生在道教庙观的宗教活动中!(www.xing528.com)
明代的民间道教则更具有现世性的倾向和伦理教化的色彩。嘉靖、万历年间民间盛行的道教教派黄天教大肆宣扬封建世俗道德,告诫教中门人“各守自己生理本分,父慈子孝,兄弟和睦,亲尊长上,妯娌贤良,敬邻爱友”。在黄天教信徒中流传甚广的《十报歌》,完完全全是一套宣扬天地君亲师的封建道德说教,丝毫没有超凡脱俗的宗教气息:
“一报天地盖载恩,二报日月照临恩。
三报皇王水土恩,四报父母养育恩。
五报五方常安乐,六报六国永不侵。
九报九祖升天早,十报三教范师恩。”【42】
如此一套封建伦理和世俗功利的大杂烩,如果还能被称为“宗教”的话,那真是教门之不幸!道教说到底是一种入世的宗教,一种跳不出现世道德规范和功利得失藩篱的此岸性宗教,它是现世性和实用性取向的唯伦理性思维方式不折不扣的产物。它向往的不是灵魂的得救和永生,而是肉体的享乐和不死。因此,它是一种俗念未绝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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