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罗斯当代戏剧史上,亚·瓦·万比洛夫的遭遇显得十分引人注目:他的生命只有短暂的35年,其主要作品是仅有的四部多幕剧,即《六月的离别》、《长子》、《打野鸭》和《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除了一部独幕剧,没有一部大的作品在作家生前演出过,更没有引起批评界的关注和社会的反响。他的戏剧作品曾被指责是“荒谬的”、“平淡的”、“过分日常生活化”和“缺乏戏剧冲突”的,但是,在他去世的十年之后,他的每一部上演作品都成了戏剧界的新闻和人们关注的焦点。与阿尔布卓夫、罗佐夫一道,万比洛夫如今已无可争议地被列为俄罗斯的当代经典剧作家。不过,人们至今却仍然难以理解,万比洛夫的作品何以在60年代四处碰壁,而在其去世后的70年代乃至今天,又备享殊荣。文学史上,在论及万比洛夫及其艺术命运的话题时,常常会用“万比洛夫之谜”一词来进行概括。
生平创作道路
亚历山大·瓦连京诺维奇·万比洛夫(Александр Валентинович Вампилов,曾用笔名А. Санин,1937年8月19日出生,1972年8月17日去世)生于伊尔库茨克的库吐里克。父亲是中学校长,1938年因诬告而被镇压。母亲是数学老师。万比洛夫在库吐里克度过了中学时代。1955至1960年,他就读于伊尔库茨克大学语文系,与В. 拉斯普京成了同学和好友。1958年,他在伊尔库茨克的地方报纸上发表了十篇幽默短篇故事,由此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生涯。1961年,这些作品被收集成册,以《巧合》(1961)为名在伊尔库茨克出版。当时,他用的是笔名А. 萨宁。这些小说就像一个个精巧的舞台,成了日后其戏剧人物和故事的雏形。大学毕业后,万比洛夫在伊尔库茨克地区的《苏联青年》报社做了一名编辑。
1962年,万比洛夫创作了独幕剧《与天使在一起的20分钟》(1962)和《密特朗巴什事件》(1962),但没有得到发表的机会。1964年,独幕喜剧《窗户朝着田野的房子》(1962)在《戏剧》杂志第11期上发表,这是作为戏剧家的万比洛夫第一次发表戏剧作品。这些剧作已包含着其创作的独特之处:对俄罗斯腹地普通人生活的关注、轻松的幽默、对人际关系善意却又严厉的打量、善于展示人物复杂而丰富的生活,等等。生活的小事,往往成为万比洛夫对人物真正的道德考验。这种满含忧伤的抒情与讽刺的戏剧气氛,甚至包括从抒情喜剧到开放式闹剧的体裁特点,在他后来的创作中都有所保留和强化,使人们更多地将他的艺术风格和追求与俄罗斯19世纪的戏剧传统,特别是契诃夫的心理现实主义戏剧传统联系起来。
1966年,万比洛夫的第一个多幕剧《六月的离别》发表。可以看出,这部抒情喜剧是作者对大学生活的一个纪念。它讲述了一个大学生在走向生活的门槛上所遭遇到的道德拷问和命运考验。在后来的抒情喜剧《长子》(1968)中,这一主题得到深化。它以一名大学生无意间冒充老乐手“长子”这一偶然事件为基础,展现了人物的道德精神本质,也对“父”与“子”的关系本质提出了新的人道主义的见解,表现了正在成长的年轻人对爱与宽容的理解和对苦难的同情,被称为是当代戏剧史上“独特的哲理寓言剧”。
创作于1970年的《打野鸭》,是万比洛夫的重要作品。它表现的是一个“放荡者”的命运和他复杂与矛盾的个性,表现了物质生活富足以后人们的精神危机。主人公齐洛夫引起了人们激烈的争论。在他身上,理想和现实是不相融的,他的许多痛苦就来源于此。很显然,万比洛夫笔下的齐洛夫和西方“垮掉的一代”有着某种对应关系,但它饱含了作者更多的真诚和同情。这个人物的难以把握使这部剧作又被称为万比洛夫作品中“最难”的和“谜一样”的剧作。
《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1972)是万比洛夫的绝笔之作。与《打野鸭》一样,它同样表现了失去自我与自我毁灭的主题。所不同的是,该剧的着眼点却在展现主人公的道德复兴上。与此主题紧密相关的是两个基本人物的命运:一个是有天赋却过早厌倦和远离现实生活的侦察员沙曼诺夫,一个是淳朴内向的小镇姑娘瓦莲京娜。他们在偏僻的泰加森林里偶然相遇,结局是瓦莲京娜命运的悲剧把沙曼诺夫从精神的麻木中唤醒。该剧充满着诗意的象征,同时,也以道德冲突的尖锐、浮雕似的人物类型、戏剧性的日常生活将人们带进了经典的传统戏剧氛围里,被评论界认为是当代戏剧史上最契诃夫式的作品。
1971年,万比洛夫的《外省轶事》终于在列宁格勒高尔基大剧院小剧场与观众见面,由著名导演格·托甫斯托诺戈夫导演。之后,他曾经有过写小说的念头。遗憾的是,作家在1972年8月17日不幸溺亡于贝加尔湖,过早地结束了具有艺术才华的生命。
60年代后半期,万比洛夫的戏剧只是作为一种文学现象而存在。1978年,在苏联作家第六次代表大会上,人们正式提到了“万比洛夫现象”。作为一个戏剧家,万比洛夫在去世十年后才在俄罗斯戏剧史上找到了早该属于自己的位置。对这位戏剧天才迟到的、意想不到的发现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热情,为批评界重新评价万比洛夫的戏剧艺术提供了新的契机。而作为戏剧家的万比洛夫真正走向广大的观众,是在1987年以后。(www.xing528.com)
综观万比洛夫短暂的生命和艺术历程,作为一位天才的戏剧家,他在生前并没有得到完全的认同,但是作为一个作家,他却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创作的成熟阶段,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更接近了他,也更充分地领略到了万比洛夫戏剧艺术的独特魅力。
剧作《打野鸭》
体裁是人们面对一部文学作品时所遇到的基本问题。当人们在谈到万比洛夫的戏剧作品时,总像是在面对一个复杂而又特点鲜明的现象。与契诃夫一样,万比洛夫常把自己的作品称为“喜剧”或“悲喜剧”,但是,几乎没有人会把他的作品当成“纯粹”的喜剧来读或演。人们常把它们称作“严肃的喜剧”或“寓言故事”等,它就好像一个体裁的综合体,其中心理剧的因素尤其突出。而万比洛夫的重要作品《打野鸭》就是这样的一出“悲喜剧”。
《打野鸭》于1970年发表在西伯利亚的一份地方杂志《安卡拉》的第六期上。在万比洛夫的剧作中,多幕剧《打野鸭》被认为是最难解的作品。其中之“难”主要在于对剧中人物齐洛夫的理解。可以说,这是一部对堕落心灵进行解剖和研究的特殊作品。齐洛夫有些像《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里的沙曼诺夫。在作者的介绍中,他“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结实;在他的举止风度中无不透出他对自己身体状况的自信。但在他的行为言谈中却有着一种心不在焉和空虚,不过,这点并不是第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在整个情节的发展中,作者从各个方面将这个身体健壮但精神堕落的年轻人展示出来:朋友们“开玩笑”似的给他送了一个用来悼念死者的花圈;在亲情、爱情、友情和公德心这些方面,他的道德水准几乎为零。首先,他是个不孝子。他不仅从不探望父母,而且对他们的生活及健康也漠不关心;其次,他也不是一个真诚的朋友。他对朋友的选择十分功利,从不当真。不过,他总是很走运地得到别人的信任。他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工程师。工作只能令他讨厌和痛苦,受过良好教育的他,现在只能凭着硬币的“正反面”来决定稿件的取舍。他总是说:“我不想。我没有那种愿望。”他对爱情同样缺乏真诚,他失去了激动的能力,也没有能力成为一个真诚的人了。妻子加琳娜比其他人更了解他的“病症”所在——“你别装了……你早就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一切对你来说都没有差别,世上的一切。你已经没了心肝,这就是原因。心肝全无……”在《打野鸭》中,还有一个充满喜剧性的情节:齐洛夫正“诚恳和激情”地对妻子忏悔,从他不连贯的语调和独白的内容来判断,这似乎是个悲剧人物。此时,加琳娜悄然离去了,舞台上出现了他原本等候的情人伊琳娜。于是,他又没有丝毫停顿地把上面那段独白说了下去。在为这样的情节而捧腹的同时,观众也一定会为齐洛夫的不可救药而悲哀。作者为我们安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齐洛夫背对着观众,身体在颤动着。人们不知道他是在哭还是在笑。但是,人们相信齐洛夫的生活要变化了,也许他会去“打野鸭”,因为这是他唯一没有放弃的“兴趣”;也许他从此将不再执著而只是“现实”地活着,不用承受灵魂的挣扎与痛苦了。我们在万比洛夫笔下的齐洛夫等人身上,能感受到作者对中年人这类人的关注。他们对当前的生活感到了不满与厌倦,但他们的本性不失善良,且目光敏锐。这类人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怀疑一切、关注自我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紧张的思想探索。这就是处在五六十年代转折时期的作者的同时代人!他们希望改变世界,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但问题在于,他们已经处于很难自拔的精神困境。对现状的不满使他们始终在希望着,但是,由于自身的懦弱和社会的复杂,他们又感到难于驾驭自己,更难于改变社会。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失重出现了。他们变得麻木冷漠或玩世不恭,他们的自私和冷漠也带给他人以巨大的伤害,齐洛夫就是这类人的具体代表。
70年代,齐洛夫这个形象与舞台上大多数单薄的、在语言和行动上“积极”的正面主人公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应该说,万比洛夫对齐洛夫的态度是不明确的。人们不能理解,这个形象中的消极因素何以受到了作者态度暧昧的展示,这也是这部戏当时与众不同和引人关注的原因。其实,万比洛夫对齐洛夫的态度在人们后来的讨论中已不那么重要,也许作者并不在意自己要对这种人及社会现象进行一种判断。因为对于万比洛夫来说,提出问题、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感受是最为重要的。它至少告诉了我们,生活里有如此多的问题等待着我们去思考!生活在困境中的人是值得我们去同情的。俄罗斯著名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曾经这样谈到契诃夫的善良:“我们可以谈契诃夫本人为人的善良,然而远为重要得多的是契诃夫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是善良的,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在我国文学中,大概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关怀人们,为人们而痛苦,力求帮助人们的了。”〔226〕在万比洛夫身上,我们就看到了这种善良和痛苦。当我们越来越多地关注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灵魂深处时,就会发现,我们身上其实也有着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东西。就是说,我们多多少少也有齐洛夫的影子。
就像万比洛夫的其他剧作一样,《打野鸭》并没有以重大事件的发生为戏剧背景,也没有夸张的人物性格,有的只是一种从容的“生活之流”,是契诃夫笔下那种生活的“日常性”。在艺术风格上,象征、内心独白、潜台词、停顿、潜流等手法的运用,轻松的幽默因素,浓郁的抒情意味,以及对生活具有哲理性的把握等美学特征,在剧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这些特征使得万比洛夫的作品不仅在精神追求,也在艺术品格上与契诃夫有着许多相通之处。因此,在这部作品中,我们能看到许多俄罗斯戏剧传统的印记。
象征,作为万比洛夫戏剧艺术风格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在《打野鸭》中也有强烈的表现。就像《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中的“栅栏”,在《打野鸭》中所谓的“打野鸭”也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所指,还有作者笔下的“郊外”和“外省”等,都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潜台词是心理剧最常用的艺术手法,万比洛夫以简代繁,写出了“明白”之外的精彩,在潜台词的运用方面,其艺术才能较之当代俄罗斯其他剧作家更显突出。充满激情的停顿,在剧中对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起着重要的作用。在语言空白处,它赋予舞台以内在的张力,也为人物的行动提供了充分的心理依据。“内心独白”这种人物自我揭示的方法,也在万比洛夫的剧作里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可见,《打野鸭》虽只是一天中发生在齐洛夫那间窄小的房间里的小故事,但舞台的室内性并没有妨碍作者展现社会生活的广阔画面,而时间和地点的局限也没有妨碍戏剧家展示当代生活的全景图画。而所有外在和“简单”的东西,在万比洛夫笔下都被上升到哲理的、象征的高度。从思想层面上讲,《打野鸭》也没有简单地把笔触停留于揭示社会的阴暗上面,它对生活意义的追问,对现代人的孤独状态的描述,对人与人无法理解的苦闷,以及对善良和亲情的向往,才是该剧向世人所发出的令人震撼的强音。
在万比洛夫把自己的作品投寄到编辑部时,曾经有人要求万比洛夫修改文字以适应当时流行的文字风格,要求他“说明白一些”或“强调出当前的热点”。面对这种要求,万比洛夫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批评界也曾不止一次地探讨过他戏剧作品中的“个性”问题。另外,万比洛夫作品的传统风格和外在的简洁,使人们在将剧本从文字过渡到舞台的过程中很难准确地把握和传达出其独特的艺术神韵,以至于人们至今都将他的剧作作为衡量舞台艺术家水准的标尺。现在,尽管我们已经有了万比洛夫作品的各种舞台版本,但是他的为数不多的作品仍然有着巨大的魅力,期待着人们不断地用现在的目光去审视他为我们所打开的那个丰富的人类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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