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尤·莱蒙托夫是俄国继普希金之后又一位伟大的诗人,和普希金一样,他同时也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和剧作家。他不但从十二月党人、普希金手中接过来反暴政、争自由的接力棒,而且和果戈理相似,充实了普希金为近代俄罗斯文学奠基的历史性系统工程。
莱蒙托夫的诗歌、小说和剧本在俄国的诗歌史、小说史和戏剧史上分别都占有重要的位置。除许多抒情诗和长诗外,长篇小说《当代英雄》和诗剧《假面舞会》,也都被纳入经典作品之列。
生平及抒情诗创作
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莱蒙托夫(Михаил Юрьевич Лермонтов,1814年10月3日生,1841年7月15日去世)生于莫斯科,父亲是尤里·彼得罗维奇·莱蒙托夫大尉,母亲叫玛丽娅·米哈伊洛夫娜·莱蒙托娃。次年,莱蒙托夫一家随外祖母伊丽莎白·阿尔谢尼耶娃(富商斯托雷平的长女)由莫斯科迁至奔萨省塔尔汗内村,他便在这里度过童年。1817年,年仅21岁的母亲因病去世,莱蒙托夫当时才两岁多。不久父亲被迫把儿子交给外祖母抚养后也离他而去。作为上流社会头面人物的外祖母,因丧夫不久又丧女,感到特别孤独,把小外孙视为掌上明珠,对他百般娇惯,为他创造优越的教育氛围。莱蒙托夫自幼身体孱弱,性格孤独内向,但对外祖母虐待农奴很反感,从小好学勤思。
1827年秋,莱蒙托夫随外祖母到莫斯科,进入莫斯科大学附设贵族寄宿中学,开始大量阅读文学名著,并开始创作活动。1830年秋,考入莫斯科大学伦理政治系,同学中有别林斯基、赫尔岑等人。入学第二年,因参予驱赶反动教授事件而被迫离开莫大。1832年考入彼得堡近卫军骑兵士官学校,两年后以骠骑兵团少尉的军衔驻守在皇村,过着上流社会的生活,同时仍继续自己的创作。
1837年因闻普希金不幸死去而写了《诗人之死》,道出了广大人民的心声,作品不胫而走,被广为传抄,从此誉满全俄,但不久便被捕入狱,随后被流放到高加索,途中结识了别林斯基和十二月党人奥陀耶夫斯基。由于自己的作品经常针砭时弊,莱蒙托夫在上流社会招来许多敌人。1840年,因决斗遭第二次流放,沙皇当局一直不怀好意,遣送他到与山民血战的前线,想从此让他销声匿迹,但他很勇敢,没有战死,反而在与可疑的花花公子马尔蒂诺夫的决斗中不幸殒命,死时还不满27周岁。
莱蒙托夫的抒情诗,和普希金的抒情诗一样,主题繁富、才情超群、语新意深、声律动人,但正如别林斯基所说,普希金的诗歌“充满了光明的希望和胜利的预感”,而莱蒙托夫的诗歌中“已经看不到希望,它们用来震撼读者心灵的是:虽然渴望生活,洋溢感情,但却惨淡凄凉,对生活和人类感情失掉信心……”〔4〕莱蒙托夫登上诗坛,正值十二月党人的起义惨遭镇压,沙皇尼古拉一世用新的更残暴的统治窒息着人们对自由的憧憬,不像普希金那样走上诗坛时人们还能沉湎于亚历山大一世的“自由主义”所编织的美梦,而且又刚刚经历了1812年卫国战争的胜利所激起的令人振奋的爱国主义热潮,莱蒙托夫的家庭和个人的境遇比普希金坎坷,加上气质比他沉郁,他便以比普希金更沉重的心情和更冷峻的目光看待一切,使得他的抒情诗带有以下两个明显的特征:
第一,由孤独、怀疑、求索、否定到抗争的系列主题
自幼受到十二月党人自由思想的熏陶和法国大革命影响的莱蒙托夫,长大成人后怎么也不能忍受因镇压十二月党人起义得逞而变本加厉的尼古拉一世的统治,言论自由的缺失迫使莱蒙托夫把满腔悲愤都倾注到自己的诗,特别是抒情诗中去。他的同时代人赫尔岑说:“我们被迫沉默,抑制住眼泪,我们深自韬晦,已经学会仔细思考自己的思想——这是怎样的思想呀!这已经不是启蒙性的自由主义观念了,——这是怀疑、否定、充满狂怒的思想。”〔5〕
以拜伦自比但深信揣的是一颗俄罗斯心灵而且有天才使命感的莱蒙托夫,他这个出身于家道中落的贵族家庭,在母亲死后又寄人篱下地生活在外祖母贵族庄园的人,自然备感孤独:“孤独中拖着今生的锁链,这多么使我们感到心寒。”(《孤独》,1830)
孤独感的产生首先源于尼古拉一世的黑暗王国滋生庸才和窒息天才的土壤:
相信吧,这里平庸就是人世的洪福。
何必要深奥的学问和对荣誉的追求,
何必要才华,又何必去酷爱自由,
既然我们无法将它们归自己享有。……
(《独白》,1829)
孤独感也源于诗人在家中的处境。他两岁时病魔夺去了他的母爱,接着贵族的外祖母又夺去了他的父爱(以继承庄园遗产为由迫使父子生离死别,使独子更成孤儿),孤独感还源于他在情场上的失意(少年时代单恋之苦,伊万诺娃对他变心之痛,与洛普欣娜有情而不能终成眷属之哀)。因此,他终生感到孤独,生活在一群鼠目寸光、浑浑噩噩,但对权贵奴性十足的同时代人中间,一种鹤立鸡群的孤独感在他心头发展到了无聊、无望又无奈的地步:
寂寞又忧愁,当痛苦袭上心头,
有谁可以和我分忧……
期望……总是空怀期望干什么?……
岁月正蹉跎,韶华付东流!
爱……爱谁?钟情一时何足求,
相爱不渝却又不能够……
反顾自己么?往事消逝无踪,
欢乐、痛苦,全不堪回首。
激情算什么?这种甜蜜的病症
会烟消云散,如理智开口,
只要你向周围冷冷地扫一眼,——
人生空虚、愚蠢真少有……
(《寂寞又忧愁》,1840)
莱蒙托夫虽自小在外祖母的精心培育下得到得天独厚的教育,但是他不但在孤独中忧伤,而且在怀疑中思索,因为他所感到的孤独是贵族社会一代先进青年的共同的孤独,他所感到的忧伤是这一代人为前程焦虑的共同的忧伤,孤独和忧伤促使人怀疑现实的合理性并苦苦思索如何走出困境。《沉思》在这方面展示出诗人忧国忧民的思索深度。他的这些诗句是用鲜血写成的;它们发自被凌辱的灵魂的深处!这是一个认为缺乏内心生活比最可怕的肉体死亡还要难受千万倍的人的哀号、呻吟……(别林斯基语)诗人并没有自外于同时代人,他用“我们这一代人”的口吻痛心疾首地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
我们的前途不是黯淡就是缥缈,
对人生求索而又不解有如重担,
定将压得人在碌碌无为中衰老。
……
真可耻,我们对善恶都无动于衷,
不抗争,初登人生舞台就败下阵来。
我们临危怯懦,实在令人羞愧,
在权势面前却是一群可鄙的奴才。
……
(《沉思》,1838)
孤独而无助,怀疑而茫然,求索而不解,这就是莱蒙托夫诗的琴弦上密布否定的音符的原因所在,最典型地表现在《人生的酒盏》(1831)这首用象征手法写的诗中:“我们紧闭着双眼,/饮啜人生的酒盏,/却用自己的泪水,/沾湿了它的金边……”
但同时,“在莱蒙托夫的诗里,已经开始响亮地传出一种在普希金的诗里几乎是听不到的调子——这种调子就是事业的热望,积极参与生活的热望……”〔6〕我们在听到孤独以至于孤傲的莱蒙托夫、怀疑以至于逆反的莱蒙托夫否定的音符的同时,不时还听到忧国忧民的莱蒙托夫、渴求行动的莱蒙托夫抗争的时代强音。早在他15岁时所写《一个土耳其人的哀怨》一诗中就指出:“有时也出现有头脑的人,/他们像巨石那样冷静而却又坚强。”在《预言》(1830)这首诗中,诗人大胆预言:“俄国的不祥之年必将到来,/那时沙皇的皇冠定会落地。”在《1831年6月11日》中,诗人说:“没有奋争,人生便寂寞难忍……我必须行动,真是满心希望/能使每个日子都不朽长存……”,而在《我要生活!我要悲哀……》(1832)中,把笑迎风暴的抗争视为人生的真谛所在:“没有风暴岂是诗人的生涯?/缺了风暴怎算澎湃的大海?”而在《诗人之死》(1837)中,他奋起无畏地捍卫俄罗斯伟大民族诗人普希金的尊严与价值:
你们这帮以卑鄙著称的
先人们不可一世的子孙,
把残存的遭受命运奚落的世族
用奴才的脚掌恣意蹂躏!(www.xing528.com)
你们这群蜂拥在沙皇宝座两侧的人,
就是扼杀自由、天才、荣耀的刽子手!
你们藏身在法律的荫蔽下,
你们不许法庭和真理开口……
……
你们即使倾尽全身的污血,
也洗不净诗人正义的血痕!
(1837)
由莱蒙托夫添写上去的进一步抨击宫廷对普希金的继续中伤的这最后十六行,简直成了一篇革命的檄文,矛头直指沙皇尼古拉一世王朝的心脏。这首出自一个在皇村的近卫军骠骑兵团服役的骑兵少尉之手的《诗人之死》,既使原先默默无闻的作者一举成名,也使他立即被捕并两度连遭共达四年的高加索流放,直至死于与普希金一样的窒息天才的决斗。
在《诗人之死》中表现为极致的伴随孤独到抗争整个过程的对专制的“恨”,是与以《祖国》(1841)为最大宣泄口的对祖国的“爱”并行不悖的。对贵族先进阶层的爱、对文化传统的爱、对乡间百姓的爱、对大自然的爱,汇成了一股对祖国与众不同的“奇异的爱”:“我爱祖国,是一种奇异的爱!/连我的理智也无法把它战胜……”
这首诗对俄罗斯诗歌史上的祖国主题有了重大的突破,抒发了出身贵族的诗人对俄罗斯大自然和人民的深沉的爱,对人民的俄罗斯爱得愈深,对老爷的俄罗斯恨得愈切:“别了,藏垢纳污的俄罗斯,/奴仆的国度,老爷的王国……”
这就是抗争中有眷恋,眷恋中有抗争,所谓爱恨交并。
第二,孤独、漂泊的意象群
孤帆、行云、落叶、飞鸦、流星、囚徒、孤松、悬崖、恶魔……
莱蒙托夫不但以抨击暴政的公民诗见长,而且以意象丰美的“纯艺术诗”(别林斯基语)著称。深刻的思想和炽烈的情感在诗人的诗中物化为极具艺术魅力的意象,与诗人独特的主题系列相适应,在他的抒情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孤帆、行云、落叶、飞鸦、流星、囚徒、孤松、悬崖、恶魔等组成的孤独、漂泊的意象群,举例说明如下:
《帆》(1832)是莱蒙托夫抒情诗的主要代表作之一,全诗三个诗节中的帆这个作为情景交融的产物的意象具有明显的动态性。雾海孤帆(孤独的帆)、怒海风帆(怀疑、求索的帆)和晴海怪帆(抗争的帆),综合地表现了孤独、怀疑、求索、抗争的主题链。
《云》(1840)中的主导意象是“永不停留的漂泊者”的“天上的行云”,这是因与法国公使的儿子巴兰特决斗招致第二次流放的诗人对自己身世的遐想与自我写照,情景相生,浑然一体,因热爱祖国而遭厄运的悲愤之情充满字里行间。
《叶》(1841)营造了受命运风暴驱赶,在严寒酷暑下长途漂泊而一直飘落到大海之滨的橡叶的意象,和漠然处之的悬铃树的意象一起鲜明地表现了身处逆境的诗人与周围世界的尖锐冲突。
《心愿》吟唱的是诗人所向往的那只正掠过他头顶的草原飞鸦,它能圆他所圆不了的梦:在天空翱翔,自由自在,抛却尘世的嚣杂。
《像夜空流星的一抹火焰……》(1832)用夜空流星的意象形象地表达了诗人对飘零者的生活的失望:“像夜空流星的一抹火焰,/在世上我已没有用/……”
《囚徒》(1837)一诗,不但是对莱蒙托夫个人悲惨遭遇的写实,也是人的个性受沙皇尼古拉一世专制统治禁锢的象征。
《在荒凉的北国有一棵青松……》(1841)塑造了一个象征莱蒙托夫一生处境的意象:“在荒凉的北国有一棵青松,/孤寂地兀立在光裸的峰顶……”暗示生活在“藏垢纳污的野蛮的俄国高洁的天才也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之感”。
《悬崖》(1841)和《在荒凉的北国有一棵青松……》一样营造了自我表现抒情主人公的意象,不同的是本诗不是由意译海涅的抒情诗而得,而是独创地推出了一个在感情领域里坚强而自信的孤独者的意象。
《我独自一人出门启程……》(1841)是由孤独的主题升华为宁静的主题的杰作。孤独使诗人“溶化在宇宙的恬淡之中”。
《我的恶魔》(1831)比1829年所写《我的恶魔》进一步完善了恶魔的意象,完全脱去了对普希金的《恶魔》(1824)模仿的痕迹,而且与长诗《恶魔》的第二稿相互响应,恶魔是莱蒙托夫孤独、漂泊的意象群长链上的最后一环,也是长篇《恶魔》创作中最早的艺术积累:寓叛逆精神与自我中心于一身。
长诗《童僧》
莱蒙托夫一生除创作了450余首抒情诗(可分成青少年时期和成熟时期两个阶段)外,还创作了27部长诗(包括个别未完成的),诗人本人生前只发表过其中的三部:《沙皇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年轻的近卫士和骁勇的商人卡拉希尼科夫之歌》、《坦波夫的司库夫人》(均为1838年发表)和《童僧》(1839)。
经过十年长诗创作实践,莱蒙托夫在俄国浪漫主义长诗领域里相继攀登了两座新的高峰,即贯穿了几乎全部创作生涯而写成的《恶魔》(1829—1839)和体现了自己“心爱的理想”(别林斯基语)的《童僧》(1839)。两部长诗都是总结性的,也都富有开创性。《恶魔》凝结了多部长诗,特别是《阿兹莱厄》、《死亡天使》的经验结晶,《童僧》含纳了多部长诗,尤其是《忏悔》、《大贵族奥尔沙》的艺术精华。两部长诗的这两个主人公都与莱蒙托夫本人性格的一个侧面相接近,两部长诗同样是茹可夫斯基、普希金的积极浪漫主义传统的继承与发展,两部长诗都堪称莱蒙托夫长诗的代表作。
《童僧》被誉为莱蒙托夫浪漫主义诗歌的“天鹅之歌”,如果从浪漫主义长诗体裁的典范性,从贴近生活的正面形象的塑造,从主人公激情的力度和从与主人公心理描写相对应的风景描写等来看,这样的论断是不无道理的。
《童僧》以一则真实的故事为基础,它塑造了一个被俄国将军俘获而力图挣脱所囚居的牢笼(也可理解为黑暗的尼古拉一世王朝的象征)的少年,即高加索山民之子的可感形象。对自由的渴望,对故乡的怀念和对大自然的眷恋像一团烈火烧灼着他幼小的心,锤炼出他那奋不顾身、自强不息的大无畏精神。他的逃跑虽以失败告终,但他心中争取自由的理想至死仍未泯灭,童僧的悲剧故事虽然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但它向人们暗示:先进人物与腐朽势力之间的这一冲突并不会随时间的消逝而消失,具有永恒的价值。此外,童僧既然是高加索山民之子,他的悲剧是由沙皇派去讨伐的军队一手造成的,因此,与长诗《伊斯梅尔—贝》一样,具有贬斥俄罗斯帝国以强凌弱的思想倾向,与长诗《恶魔》一样,具有主题多元的性质(所不同的是它不含爱情主题)。
《童僧》具有以下几个艺术特色:
第一,童僧不仅与十二月党人雷列耶夫作品中为失去自由而极度苦闷的主人公纳利瓦伊科相似,而且和渴望行动、渴望斗争的莱蒙托夫本人很接近。童僧逃出而又被遣返修道院后对长老说:
你想知道我出去后的作为?
我有了生活,我的岁月,
若没有这三个幸福的昼夜,
会比你那老迈衰朽的残年
还更加冷清,还更为凄惨。
……
诗人的这种人生观可见于他的许多抒情诗,如《水流》(1830—1831):
我首先感到幸福,但是我
愿交出如此无聊的安宁,
来换取幸福或痛苦的
几个短短的一瞬。
第二,在写景抒情上达到罕见的高度。别林斯基曾称赞《童僧》的诗句有“金刚钻般的坚实及其光辉。他的诗意描写的惊人的准确和无穷无竭的华美”〔7〕。苏联学者葛里戈高利扬说,在《童僧》中“莱蒙托夫的抒情达到了他的顶峰”〔8〕。马克思说过:“对于自然的描写未必有哪一位作家能够超过莱蒙托夫,至少具有这种才华的人是寥寥无几的。”〔9〕莱蒙托夫最出色的对自然的描写,就包含在长诗《童僧》和长篇小说《当代英雄》中。《童僧》中描写高加索风景的精彩片断举不胜举,如第六章、第十章、第十一章都极具情景交融的艺术魅力。
第三,在声律上别具一格地声情并茂。屠格涅夫说过:“篇幅不大的长诗《初学修士》(童僧)是用八音步诗写成的,只用阳性韵,而且是对偶韵。这种形式以其单调赋予长诗以异乎寻常的力量,人们把它的节奏比作一个囚犯在他的囚室里两下两下地不断敲墙的动作。”〔10〕杜勃罗留波夫所说“普希金的美和莱蒙托夫的力量”,《童僧》可从声律的角度给予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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