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可知之物
斯宾塞开头就写道:“‘邪恶中有善的因素’’,谬误中一般也含有真理;这一点往往被我们忽略。”所以,他提出研究各种宗教观念以发现真理的核心,这个核心凭借许多信仰不断改变的形式,赋予了宗教对人类灵魂的持久的支配力量。
他马上就发现,一切关于宇宙起源的理论都是不可思议的。无神论者试图说明宇宙是一个既没有起因又没有起点的自在之物;但我们难以想象出任何没有起点或起因的事物。有神论者的解释也不过是退一步的解释,对神学家们的“上帝创造世界”的说法,连小孩子也会提出让他们无法回答的问题:“上帝又是谁创造的呢?”宗教的一切终极观念在逻辑上都无法讲通。
科学的一切终极观念也同样超出了理性认知的能力范围。什么是物质?我们将物质分解为原子,接着又不得不像分解分子那样再分割原子;于是我们就陷入了一个进退无据的窘境:一方面认为物质是可以无穷无尽分割的——这显然是不可思议的,另一方面又认为物质的分割有一定限度——这同样也是不可思议的。至于空间和时间的可分割性也是这样,这两种观念终究都是非理性的。运动的概念有三重模糊不清之处,因为它牵扯到物质和它在时间上的变化和在空间中的位置。假如我们坚持将物质分割下去,那么最后发现的只是一种力——一种作用于我们的感觉器官或者抗拒我们的运动器官的力——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但谁能告诉我们力是什么呢?从物理学转到心理学,精神和意识这两个概念更是令人百思不解。于是“科学的终极观念都是对难以理解的实在的陈述……科学家在所有方面的研究探索最后都会使他面临一个不解之谜;而且他将比以往更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个不解之谜。他立刻就会领悟到人类智力的伟大和局限——它有能力处理经验范围之内的全部问题,然而对超越这个范围的问题却无能为力了。科学家比别人都更加真实地知道,从智力的终极本质上看,所有事物都是不可理解的。”[34]以赫胥黎的话来说,唯一真实可靠的哲学便是不可知论。
造成这些难题的共同原因是所有知识都具有相对性。“思考就是建立事物间的联系,任何思想都无法表达关系之外的东西……智力受到现象的限制,并且只适合处理现象。如果试图用它去处理现象之外的事物,我们将陷入莫名其妙的境地。”[35]“相对”和“现象”就他们的名称和性质来说,暗示着它们背后存在某种终极、绝对的东西。“通过对思维的观察,我们就明白,要摆脱关于‘表象’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实在’的认识是多么地不可能由于这种不可能,我们对那个‘实在’就有牢不可破的信念。”那“实在”到底是什么,我们无从知道。
由此看来,要调和科学与宗教就不是十分困难的了。“真理通常存在于对立意见的调和之中。”科学应该承认,它的“规律”的运用仅限于现象和相对事物;宗教也应该承认,神学是为某个无法用概念表述的信仰而创造的力求合理的神话。宗教应该停止将科学的“绝对”看成人类的自我夸大,更不应该将它说成一个残忍凶狠、嗜血成性、奸诈、患有“为人类所鄙视的谄媚癖”的怪物。科学也应当停止否定神性,或者将唯物主义视为理所当然的。精神和物质同样是相对的现象,是一个终极原因的两种结果,而这个原因的性质必然是人所未知的。承认这个“不可思议的力”的存在是一切宗教的真理核心,也是所有哲学的开端。
2 进化论
哲学指明了不可知之物之后,就把它放在一边,转而面对可知之物。所谓形而上学,只是海市蜃楼而已,用米西莱[36]的话来说,它是“一种有条有理地迷惑自已的艺术”。哲学的正当范围和作用应该是总结和统一科学成果。“最低级的知识是互不关联的知识,科学是有部分关联的知识,哲学则是完全相联系的知识”。这种完全的联系需要一个广泛和普遍的原理来概括所有经验,说明所有知识的基本特征。那么,是否有这样的原理存在呢?
通过将物理学中一些最基本的规律联系起来,我们也许能找到这样一个原理。这些规律是物质不灭,能量守恒,运动永恒,力与力之间关系的永恒(即自然法则不可违背),各种力的等效性和可变性,以及运动的节奏。最后这个规律通常没有得以公认,需要在此单独说明一下。自然界的全部事物,从心脏的搏动到琴弦的颤动,从光、热、声的波动到海潮的涨落,从性的周期性到行星、彗星和恒星周期性的运动,从昼夜的交替到四季的循环,以及气候的规律性变化,还有从分子的振荡到国家的兴亡和星球的生灭,等等,无不具有节奏。(www.xing528.com)
所有这些“可知之物的规律”(通过一种在此无法详述的分析方法)都可以归结为力的永恒性这个终极规律,但是这个原理具有某种呆滞的惰性,它甚至没有对生命奥秘作过任何提示。什么是实在的动态原理?什么是万物的生长和消亡的程式?它必然是一个进化和灭亡的公式,因为“任何事物的整个历史都必须包括从无影无踪的状态中出现,又消失在无影无踪的状态中这两个阶段”。
所以,斯宾塞提出了他那震动了整个欧洲思想界的著名的进化公式。为了阐述这个公式,斯宾塞撰写了10卷书,花了40年时间。“进化就是物质的整体化以及同时发生的运动的消散过程;在这个期间,物质由不确定的、互不相干的同质状态过渡到确定的、彼此相关的异质状态,同时保留下来的运动也发生了类似的变形。”这是什么意思呢?
行星生于星云,地球上海洋与山脉的形成,植物细胞及人体组织的新陈代谢,心脏在胚胎中的发育以及人出生后各部位的骨骼定型,感觉和记忆成为知识和思想,知识再统一成科学和哲学,家庭发展成为部落、氏族、城市、国家、同盟乃至“世界联邦”,这些都是物质的整体化过程——即各自独立的项目集合成集体、群体和整体的过程。这种整体化过程必然要导致各构成的部分的运动减弱,就如国家权力的不断增多必然要减少个人自由一样;但与此同时,也使各构成部分具有相互依赖性,形成一种由关系构成的保护组织,这种组织导致“凝聚”状态,从而增强共同生存的能力。另外,在整体化过程中,物质的形体和功能也变得更加确定:星云本是没有固定形状、模糊不清的物质,却产生了呈匀称椭圆形的行星、轮廓分明的山脉、具有特定形体和性质的有机体和器官,以及分工不同并具有专门功能的生理结构和政治结构等等。而且,这个不断整体化的整体的各构成部分的性质和作用不仅变得确定,而且显得十分多样化了。原始星云是同质物质,也就是其构成部分全都一样;但是它不久就分化为各种气体、液体和固体;在我们的地球上,青草使大地碧绿如茵,积雪让山巅戴上白盔,海水使大洋一片蔚蓝;演变中的生命从相对同质的原生质中生出了各种营养、生殖、运动和感觉器官;一种简单的语言派生出布满全球的千万语种;一门单一的科学产生出千百个学科;一个民族的民间传说演化出成千种文学艺术形式;人的个性不断发展,性格变得独特、鲜明,每个种族和民族都形成了自己的特性。整体化和异质性将各个部分聚集成更大的整体,同时又使其分化出更加繁杂的形式:这就是进化论的基本内容。凡是从分散状态转化到整体和统一状态、从简单的同质状态转化到复杂的异质状态的进程(如1600—1900年间的美国历史),都是进化;反之,凡是从整体化状态退回到分散状态、从复杂退到简单的过程(如公元200—600年间的欧洲历史)都属于衰退的分解过程。
斯宾塞对这个综合性公式仍不满足,他还想努力证明,这一公式是各种机械力量自然作用的不可避免的结果。首先,某种“同质体的不稳定性”,即相似的部分不能长久地保持相似状态,因为它们所承受的外力是不均匀的;例如,外层部分受到外力的影响要比内层部分早,就像在战争中沿海城镇遭到袭击要比内陆城镇早一样;职业的千差万别把相同的人塑造成各种行业的化身。还有一个是“结果增殖定律”,即一个原因可以产生大量的各不相同的结果,从而使世界多样化;比如,玛丽·安托瓦内特[37]说错一句话、埃姆斯河电报事件中一份被改动过的电报埃姆斯电报[38],或是萨拉米斯[39]战役中的一阵风,都有可能对历史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并且还有“分离”定律:比较同质的整体的不同部分被分散到不同的地方后,会被不同的环境改造成不同的产物;例如,各地特点的不同使移居海外的英国人分别成为美国人、加拿大人或澳大利亚人。自然的力量正是通过上述多种多样的途径,创造出这个不断进化世界的千变万化的情况。
但是,一种“平衡”状态最后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任何运动只要有阻力早晚会停止;无论哪一种有节奏的振动(除非有外力的支持)在速度和幅度上都会渐渐减弱;行星每运行一周,其轨道就会,或将会缩小一点;随着时光流逝,太阳将会变得不那么温暖明亮;潮水的磨擦力将减缓地球的自转。地球养育了无数个正在拼命繁衍的生命体,而现在它却在无数种运动的压迫下悸动、呻吟,总有一天,它在轨道上的运行及其内部的运动将会变得更加缓慢;在我们干涩的血管里,血液将变得更冷、流得更慢;我们将不再忙忙碌碌;我们将像濒临灭绝的生物一样将天堂看作长眠的场所,而不是生活的乐园;我们将向往“极乐”的境界。此后,平衡将转向分散,这个过程起初较为缓慢,随后逐渐加快,这就是进化的悲剧性的结局。社会将解体,人群将到处迁移,城市将衰落为荒凉的穷乡僻壤;人们又重新过起自耕自食的生活。无论什么样的政府都不能将解体的社会重新联合起来,连社会秩序也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在个体中,整体化也将为分解所代替;生命赖以生存的协调将转变为意味着死亡的分散与失调。地球将出现出一派衰败凋零,乱七八糟的景象,能量将不可回转地消耗干净,世界的前景将是一片凄凉;地球本身也终将瓦解,重新消散成尘埃和星云。这时,一个进化和衰灭的循环就完成了。下一个循环又将重新开始,并且周而复始,永不停止;但其结局总是这样。生命的身上打着死亡的烙印,所有事物的诞生都不过是衰落和死亡的序幕。
《第一原理》是一部宏伟的戏剧。它以近于宁静典雅的庄严笔调,描述了星球、生命和人类的兴亡盛衰、进化与灭绝;但它是一部悲剧,“所剩的是一片静寂”——用哈姆雷特的这句话来做结语,是再恰当不过了。对生存做出这样的总结,因而引起靠信仰和希望活着的男男女女的反感和反对,是不足为奇的。斯宾塞的头脑里有一种近于叔本华式的感觉,认为人类的努力徒劳无益。在他充满辉煌成就的一生就要结束的时候,他说出了自己的感受:生活毫无意义。他犯了哲学家的通病,眼光过远而看不到眼前对他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多姿多彩的生活乐趣。
他知道,一部以平衡和衰灭而不是上帝与天堂为定论的哲学著作得不到世人的喜爱。然而,他在《综合哲学》第一卷的结束语中,以极不寻常的雄辩和激情指出,他完全有权说出他所见到的严酷的真理。
如果有人思前想后,不敢表述自己认识到的至高真理,唯恐过于超越时代,他便应当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来看待自己的行为,这样就可以增强自己的信心。他应当牢记,见解也是一种动力。性格正是通过这种动力使外界的部署适应自己;而且他个人的见解是这一动力的不可置疑的一部分,是力的一个单位,并和别的类似单位一起构成促使社会变革的合力。这样,他就会认识到,他完全可以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信念而不必顾及会产生怎样的结果。他的观点之所以和一些原理相一致,而和另一些原理相抵触,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本人,还有他的能力、愿望和信念,全是时代的产物,绝不是偶然的现象。他既是历史的继承者,同时又是未来的创造者;他对自己的思想就像对待自己的子女一样不会漫不经心地任其自生自灭。同任何别的人一样,他应该将自己视为是那个“不可知原因”所赖以产生作用的无数动力之一;既然是这个“不可知原因”使他头脑产生某种信念,那么他完全有权将这个信念表达出来并身体力行……聪明的人不应该把头脑中的信念看成是突如其来的。他应当无所畏惧地说出他认识到的至高真理;他应该知道,无论这样做结果会是怎样,都是在履行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正当职责;如果能引起所期望的变化,那当然很好;如果不能,也不是没有益处,最多是不那么如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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