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是意志,那么,它必定是一个痛苦的世界。
原因之一就是意志本身表示着欲望,而欲望总是大于其力所能及的范围。继一个欲望的满足之后的是十个未得到满足的欲望。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满足却是有限的——“这就像投给乞丐的施舍一样,维持他的今天却使他的痛苦拖延到明天……只要我们的意识中充满了意志,只要我们还沉溺于种种欲望和随之而来的各种希望和恐惧之中,只要我们还屈服于意愿,那么,我们就永远不能享有持久的幸福和安宁。”欲望永远不会满足;对于理想而言,最致命的莫过于它本身获得实现。“得到了满足的激情常常带来的不是幸福而是不幸。因为激情的要求往往与所涉及对象的个人利益相冲突,以致破坏幸福。”每个人自身都潜藏着一种分裂性矛盾,实现一个欲望会引出一个新的欲望,如此延续下去,永无止境。
每个人所能承受的痛苦的限度完全由他的本性决定;这种限度既不会是零,又不会被超越……假如一件沉重而紧迫的忧虑刚从胸中消除……另一个忧虑会立刻代替它,忧虑的全部原料早已准备在那儿,它之所以不能进入意识中而成为忧虑,是因为那儿没有它的立足之地……但现在已有空隙了,便大步上前,占据了主位。
人生之所以不幸,还在于痛苦是人生的基本刺激和实体,而快乐仅仅是痛苦的消极中断。亚里士多德是对的:智者不求快乐,只求忧虑与痛苦的解脱。
一切满足,或者通常所谓的幸福,实质上是消极的……我们对自己真正拥有的幸福和利益,并没有正确地意识到,也没有珍视它们,而是视为理应如此,这是因为它们只能靠抑制痛苦来消极地满足我们。然而当它们一旦失去,我们才认识到它们的价值,因为匮乏、贫穷和不幸是直接传给我们的积极的东西。
人生之所以不幸的原因之三,是因为“一旦欲望和痛苦给一个人以休息的机会,无聊便立刻接踵而至,于是他不得不另找消遣。”——也就是寻找更多的痛苦。即使社会主义的乌托邦实现了,数不清的灾祸依然存在,因为灾祸——例如斗争——本来是生活所必需的;如果所有灾祸都已消除,斗争也统统结束,那时,无聊会像痛苦一样,使人难以忍受。所以“人生好似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不停地来回摆动……当人们把全部痛苦与折磨都变成地狱的概念后,剩下来属于天国的只有无聊”。就像贫穷是人们苦恼的一般原因一样,无聊则是上流社会的祸患。而在中等阶级,星期天代表无聊,剩下的日子代表欲求。
人生之所以不幸还因为:生物的等级越高,痛苦就越大。增长知识也无济于事。
拉奥孔父子与之将斗的毒蛇似乎并不足以构成威胁,它们与画面一侧的女人们倒更像是一种象征——诱惑,抗拒诱惑似乎比等待死亡更令人感到痛苦。
因为,意识的现象越完全,痛苦就越显著。植物没有感觉,因而也就不存在痛苦。最低等动物的生命——如滴虫类、变形类——能感觉出很小程度的痛苦;即便在昆虫身上,感受痛苦的能力也很有限。拥有完整神经系统的脊椎动物,才开始有高度的感觉能力,并随着智力的发达而提高。所以,随着知识的发达、意识的上升,痛苦也随之增加,到人类就达到高峰。同样道理,一个人认识得越清楚——他越是有智慧——他的痛苦就越多;天才忍受的痛苦最大。
所以,谁增进知识,谁便是增加不幸。甚至记忆和预见也增加了人类的痛苦,因为我们的痛苦大部分在于瞻前顾后之中,痛苦自身是短暂的。对死亡的恐惧远比死亡本身所引起的痛苦更多。
人生之所以不幸,最后的、也是最为重要的原因在于:人生就是斗争。在自然界里,我们随处可见斗争、角逐、冲突,和胜利与失败的毁灭性交替。每个物种都在“为别的物种所拥有的物质、空间和时间而战”。小水螅像树发芽一样,从老水螅身上长出来,后来再离开母体。当它还与老水螅连接在一起的时候,就已为捕食而争斗,并与老水螅争夺食物。澳大利亚的牛头大蚂蚁,可算得上这方面的最惊人最典型的例子。当它被分成两段时,头尾便开始进行一场残杀。头部以牙齿咬住尾部,而尾部则凶猛地叮刺头部进行自卫,这场战斗可持续半小时之久,直到它们死亡,或者被其他蚂蚁拖走为止……莫汉(Yunghahn)说,他曾在爪哇看过一片平原,放眼所见,一片骨骸,以为是战场;未曾料到,这些全是大海龟的骨胳……它们从海里爬出来产蛋,遭到野狗的攻击。野狗齐心合力,把大海龟掀翻,撕掉其胸部的小块硬壳,接着将海龟活生生地吞吃掉,但常常又有老虎扑食野狗……这样,小海龟才能被孵出来……生存意志到处吞食它自己,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作为自身的营养。直到最终,人类征服了所有别的生物,将整个自然界看作供他利用的工厂。但是,甚至人类……也极为明显地暴露了自身的这种冲突,意志与其自身的冲突,我们因而发现,人便是吃人的狼(homo hornini lupus)。
整个生存的图景充满着痛苦,惨不忍睹;人之所以能存活下去,是因为并不怎么认识生活。(www.xing528.com)
假若我们将一个人在生存中经常受到的痛苦和不幸,统统摆在他面前,他定会毛骨悚然;假若我们带领那些坚定的乐观者参观医院、疗养院、外科手术室,经过牢房、刑讯室、奴隶窝;考察战场及刑场,向他打开全部隐密的悲惨、黑暗的角落,最后再让他看看邬戈林诺[11]的饿牢,他一定会明白这“美好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丁写他的《炼狱》,不是参照我们的现实世界,又能从哪里取得这活生生的素材?而且他确实使现世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地狱。另一方面,但丁在描写天堂及其幸福时,他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因为对此,现实的世界不能提供任何素材……所有史诗与戏剧诗所体现的只是人类为追求幸福而作出的挣扎、努力和奋斗,而不是永久的、圆满的幸福。这种作品指挥自己的英雄们为了这一目标历经千辛万苦;而一旦目标实现,便匆匆收场;如果继续下去,只会是我们的英雄对他们认为能找到幸福的那个灿烂的目标感到大失所望,并且,目标实现后,他们的境况也不比先前好到哪里。
我们结了婚不幸福,不结婚也不会幸福。孤身独处不幸福,身处群体中也不幸福。我们就像一群聚在一块取暖的刺猬,挤得太紧不舒服;离得太远又怕冷。一切都这样,“假如我们把生活当作整体来看待……并只注意它最显著的特征,那么,它确实是一场悲剧;但观察其细节,它又带有喜剧特点。”让我们想一想:
一个人5岁时进入纺纱厂或别的什么工厂,便开始不停地做工,开始10小时,继而12小时,最后14小时,做着同样的机械工作,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是为了得以延续可怜的生命。而且,这是几百万人共同的命运,其他许多人的生命也与此类似……还有,在地球坚硬的外壳下,潜伏着巨大的力量,一旦释放,它就会爆发,毁灭地壳与地表上的所有生物。在我们这个星球,这种情况最少已经发生了3次,将来仍会发生多次。里斯本地震、海地地震、庞贝城的毁灭,只是对生命可能发生的事情作出的玩笑性的暗示罢了。
面对这一切,“乐观主义可算是对人类灾难的一种讽刺性嘲弄”,并且,我们也不能把莱布尼兹的《神正论》当成乐观主义的一种完全的说明,它仅仅是以后伏尔泰写出不朽名篇《老实人》(Candide)的动机;莱布尼兹一再对世界的邪恶作出蹩脚的辩解——恶有时会产生善,但得到的证实却往往出乎他的意料”。简单地说,“人生的真相,其各方面的情况,都使我们确信,没有什么事物值得我们去奋斗、努力和争取;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虚幻的,世界终将毁灭,而人生是一笔得不偿失的买卖。”
要想快乐,就应该像年轻人一样天真无知。他们将欲望和奋斗看成快乐;他们还没有发觉欲望那令人厌恶的、永无满足的真相与成功的虚幻无益,以及失败的无可抗拒。
年轻时的活泼、快乐,一部分是因为我们正在攀登人生的山峰时,还看不见那边山脚下的死亡……年逾晚年时,我们过一天的感觉就好像死囚走近绞刑架一步……要明白人生是多么短暂就必须长寿……在36岁之前,就精力消耗而言,我们如同靠存款利息生活的人,今天花出去,明天挣回来。但36岁以后,我们的境况就像开始动用本钱的投资者。……正是对这种灾难的恐惧才使人们的占有欲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然而不要忘了,当肉欲失去时,生命的精髓也随之消逝,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或从另一角度来说,人生变得像一场喜剧,由真正的演员开场,然后由穿着他们衣服的木偶接着演,直到剧终。
未了,我们将面临死亡。就在经验开始上升为智慧时,头脑与躯体开始衰败。“一切都是停留片刻,便急遽走向死亡。”即便死神不马上降临,也仅仅是在戏弄我们,就像猫玩弄一只陷人绝望的耗子一样……东方哲学懂得死亡的无孔不入,这使它的信奉者们泰然自若、举止从容,这是因为他们知道人生的短暂。对死亡的惧怕是哲学的起源、宗教的最终原因。常人不能从容地面对死神,于是创造出数不清的哲学与神学;对灵魂不灭的信仰得以盛行,就是对死亡极为惧怕的反映。
叔本华认为,人类世界同自然界一样充满了暴力和不公正,最后以死亡告终。
就像神学是躲避死亡的藏身地一样,疯狂是摆脱痛苦的避难所。“疯狂是回避痛苦回忆的一条出路”;它是意识进行中一个拯救性的中断;我们要想战胜某些经历和恐惧,唯一的方法就是忘却它们。
最后的回避办法就是自杀。这时,看上去很奇怪,思想和想象竟打败了本能。据说,第欧根尼[12]用拒绝呼吸从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征服了生存意志,这是多么奇特的胜利。然而这只是在个人身上的胜利,意志在种族中依然延续。生命嘲讽自杀,对死亡却报以微笑;有一个深思熟虑的死,就会有无数个不加思索的生。“自杀”这种个体生存的毁灭,是无用愚蠢的行为,因为物自体——人种、生命和意志——一点也不会因此受影响,这就像一道彩虹,虽然维持它的水滴在急速降落,但它依然存在。个体的死亡并不能终止不幸和斗争,只要意志还在人世占据优势,它们就要延续下去。只有在意志完全听命于知识和理智的时候,才会出现征服人生不幸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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