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前,哲学史家们还习惯于在荣誉和地位上将康德的继承者们(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和他们的近代思想先驱(从培根、笛卡尔到伏尔泰和休谟)一视同仁、相提并论。我们今天的看法略有不同,或许,我们过分热衷于欣赏叔本华对其成功的竞争者进行的谩骂。叔本华说:读过康德,“人们不得不认为晦涩的东西并不总是没有意义”。费希特和谢林利用这一点编织成了一张宏大的形而上学之网。“然而,过去只有在疯人院才能看到的那种胆大妄为的胡言乱语和毫无意义的、浮华的文字迷魂阵,现在却在黑格尔身上融为一体并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成为迄今出现的最无耻的骗局。这种哲学必将遗笑于后人,并成为德国人愚蠢的标志。”这样评价黑格尔公平吗?
在黑格尔看来,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及其发展过程都是非物质性的,他的哲学所提出的自我意识成了这些历史发展过程的顶峰。
乔治·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1770年生于斯图加特。他父亲是符腾堡州财政部的官员;这些文雅、诚实的公仆们孜孜不倦、有条有理的习惯使德国出现了一些称得上世界上治理得最完善的城市,黑格尔就是在他们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他年轻时勤奋好学,每读一本书,总要全面分析、大段摘录。要学到真正的文化,他说,起初就得努力忘掉自我,这与毕达哥拉斯的教育理论相同:最初五年内,学生必须保持缄默。
对希腊文学的研究激发了黑格尔对雅典文化的热情,这种热情几乎伴随了他一辈子。他写道:“一提到希腊,教养良好的德国人就非常激动。欧洲人的宗教有着更为遥远的来源,它来自东方,但是这里的所有东西——使生活快乐、美好、多彩多姿的科学和艺术——都是直接或间接地得之于希腊。”他一度喜欢希腊教。他写了一本《耶稣传》,斯特劳斯和勒南之前就提出耶稣是玛丽亚和约瑟的儿子,删掉了一些神奇因素。后来,他自己毁掉了这本书。
在政治上,他以后满足于现状的行为简直令人不能相信他早期曾有什么反叛精神。在图宾根大学攻读神学时,他和谢林都曾热情地为法国大革命辩护,在一天清晨他们去集市上栽种了一棵“自由树”。“经过革命的洗礼,法国已从许多制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这些陈旧的制度被人类精神摈弃,它们过去压制着法国,现在又像已没有光泽的羽毛一样覆盖着别的国家。”正是在那些充满希望“意气风发”的岁月里,黑格尔同费希特一样,接近过一阵贵族式的社会主义,并以其特有的热忱,投身于当时席卷整个欧洲的浪漫狂飙之中。
1793年,他毕业于图宾根大学,文凭上注明他资质良好,长于神学和语言学,但毫无哲学天赋。此间,他穷困潦倒,为了求生,不得不在伯尔尼和法兰克福当家庭教师。那几年是他孕育变化的阶段。当欧洲被国粹派搞得四分五裂时,黑格尔振作精神,日趋成熟。1799年,他父亲去世,黑格尔继承了一笔大约1500美元的遗产。这时,他自以为已成富翁,便放弃了家庭教师生涯。他写信给朋友谢林,询问哪里可以定居,想找到一个吃饭简便、书刊丰富而且有“eingutes Bier”(一种好啤酒)的地方。谢林向他推荐了当时魏玛公爵管辖的大学城耶拿:席勒正在那里教历史;蒂克、诺瓦利斯和施莱格尔兄弟正在那里宣扬浪漫主义;费希特和谢林正在那里构筑他们的哲学体系。黑格尔在1801年到了耶拿,1803年被聘为耶拿大学的教师。
1806年,当拿破仑对普鲁士的胜利使这个学者荟萃的小城陷人一片混乱与惊恐的时候,黑格尔依然留在耶拿。后来,法国士兵侵占了他的家园,他便如哲学家那样,携带他的第一本重要著作《精神现象学》(The Phenomenology of Spiril)的手稿,逃之天天。他一度一贫如洗,歌德只好让克内贝尔借给他几块钱以渡难关。黑格尔在给克内贝尔的信中无限凄楚地写道:“我把《圣经》中的一句话当作自己的指路明星:先觅衣食,才能领略天国乐趣。对此,我已有深切的体会。”他当过一家报纸的编辑,后来又担任纽伦堡人文中学的校长。在那里,管理工作中一些必需的勤俭节约和辛劳使他从浪漫的热忱中清醒,并将他铸造成为像拿破仑、歌德一样的名人。也正是在那里,他写出了《逻辑学》(Logic,1812—1816)一书。该书以它的难以理解震惊了全德国,也为他在海德堡的哲学界赢得了声名。在海德堡,他完成了他的鸿篇巨制《哲学全书》(Encyclopedia of the Philosophical Sciences,1817)。这部著作使他在1818年高升到柏林大学任教。自那时起,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毋庸置疑地统治着哲学界,就像歌德主宰文坛,贝多芬主宰音乐界一样。他的生日晚歌德一天,因此,自豪的德国便产生了每年两天的假日,表示庆贺。
耶拿大学位于德国东部,在其最辉煌时期,哲学家弗希特、黑格尔谢林作家施莱格尔和席勒都在那里执教。
一个法国人曾要求黑格尔将他的哲学概括成一句话。他却完成得远不如那位牧师,每当人们要求这位牧师单脚着地、迅速给基督教下个定义时,他会说:“像爱自己一样去爱你的邻居。”但黑格尔的答复不能这么简明。他宁愿著书十卷来作答。这些书问世后,马上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黑格尔抱怨说:“只有一个人能理解我,但他也不能全部理解。”[20]他的大部分著作,与亚里士多德的差不多,出自备课笔记,或更糟糕,出自听他讲课学生的笔记。完全出自他本人手笔的只有《逻辑学》和《精神现象学》,并且,它们可谓是典型的深奥难解之作,文体抽象,高度凝练,离奇古怪的独创术语充斥其间,每句话都因为有大量的限定性词句而显得像一种哥特式建筑般复杂。黑格尔将他的著作说成是,“教哲学用德语说话的一种尝试。”[21]显而易见,他成功了。
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以历史的眼光看待人类自然。
他认为现实是一个不断向前永不停止的过程,并称之为“辩证过程。”
《逻辑学》分析的对象不是推理的方法,而是推理过程中使用的概念。黑格尔将这些解释为康德命名的范畴——存在、质量、关系,等等。哲学的首要任务在于剖析我们在思维中经常摆弄的基本概念。其中,最捉摸不定的首推“关系”,每个理念都是一组关系。我们在思考事物时,总是使它与别的事物相关联,并观察其中的异同。一个没有任何类别关系的理念是空洞无物的。这就是“纯存在物与无物相同”的所有含义。没有任何关系和质量的存在物是不存在的,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一命题导致奇言妙语不断涌现,今天仍在继续。对研究黑格尔而言,这既是阻力,也是诱惑。
在一切关系中,最为普遍的是“对比”或“对立”。思维或事物的各种状态——世界上的所有观念和现象——不可避免地导致其对立面,然后与对立面统一,形成更高级、更复杂的整体。这种“辩证运动”贯穿在黑格尔著作中的一切事物中。当然,这并不是他的创造,它发端于思培多克勒,体现在亚里士多德的“中庸论”中,他写道:“对对立的认识就是同一”。真理(像电子一样)是各个对立面的有机统一。保守主义和激进主义的本质是自由主义——前者思想开放、行动谨慎,后者行动开放、思想谨慎;我们在一些重大问题上的意见形成是我们在两个极端之间意见摆动逐渐减少的结果。进化运动就是对立事物的不断发展、交融与调和。谢林说的对——所有事物之中总有一个潜在的“对立面的统一”;费希特的话也很有道理——正题、反题与合题构成一切发展和存在的公式和奥秘。
不仅思维的发展和进化遵循这种“辩证运动”,事物也是这样的。任何事物的任何状态都含有矛盾,这种矛盾必须通过进化中的调和统一性来解决。所以,我们目前的社会制度肯定会导致瓦解自身的矛盾——在经济蓬勃发展、资源有待开发的时期需要激发的个人主义到了后期,就会产生出一种强烈愿望,要求建立相互合作的社会;将来出现的既不是目前的现实,也不是现在所憧憬的理想社会,而是一个综合体,在这个综合体中,现状同理想相互结合,产生出一种更高层次的生活。同时,那个更高层次又将产生矛盾,上升为更高一层次的组织形式,复合体与统一体。思维运动和事物运动是一模一样的,在每一过程中,存在着从统一性经过多样性再到统一的多样性的辩证发展。思维和存在遵循同样的规律;逻辑同形而上学本是一回事情。
许多人心目中上帝是完美的,而自己是软弱无知的,他们把种种特性附加到与自身相分离的存在物之上,而在黑格尔看来,我们和上帝是同一的。
感知这种辩证过程和差异的统一性,心灵是责无旁贷的器官。心灵的功能和哲学的任务就在于去发现潜藏在多样性中的统一性;伦理学的任务在于使种种性格与行为得到统一;政治学的任务在于将众多不同的个人统一起来成为国家;宗教的任务在于追求并感知那绝对的精神的存在,其中所有对立的东西都融合成统一体,在那伟大存在的绝对里,物质与心灵、主体与客体、善与恶都是一体的。上帝则是包容在种种关系的总体系里,在此总体系,所有事物都在运动,各具有形体和意义。在人身上,这种种“绝对”上升为自我意识,变成“绝对理念”——也就是说,思维意识到自身为“绝对”的一部分,超越个人局限和目的,从普遍的纷乱倾轧之下捕捉万物的潜在和谐。“理性是宇宙的本质……世界的设计绝对合于理性。”
这并非说,倾轧和邪恶只是消极想象的产物;它们确实存在;并且,在智者看来,它们是通往成就和至善的过渡阶段。竞争是成长的规律;性格是在世间的风雨动荡中形成的;一个人只有含辛茹苦、经受一系列约束与职责的锻炼,才能完全成熟。即使痛苦也有其道理:它是生命的象征,能激发人奋力自强。在事物的理性中,激情也占有一席之地:“没有激情,世界上伟大的东西就不会实现。”甚至拿破仑的唯我独尊的野心,虽不明智,也促进了各国的发展。活着并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取得成就。“历史不是幸福的舞台;幸福的时期是历史上的空白,因为这些时期充满了和谐”;这种毫无生气的内容是一个真正的人所不足取的。犹如只有在青年人的踌躇不决、冒失急躁转变为成年人的悠闲自得、有条不紊时一样,只有在现实的矛盾通过发展得到解决的那些时期,才能够创造出历史。历史是辩证的运动,差不多就是一连串的革命;其中,一代代的人、一辈辈的天才,都成为“绝对”精神的工具。伟人与其说是生育未来的人,不如说是接生未来的人;他们所接生的是受时代精神孕育的人。天才同其他人一样,只是在石堆上放上自己的一块,“但他很幸运地成为最后一个,当他安置好自己的石块后,拱门就能自己立住了”。
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思想几乎全部源于黑格尔,但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存在巨大差别的是在马克思看来,现实的基本构成因素不是精神而是物质。
这样的历史哲学好像会导致革命性的结论。辩证过程改变了生活的主要原则;没有任何状态是永远不变的;在事物的每一个阶段都有着只有“对立面的斗争”才能解决的矛盾。所以,深谋远虑的政治的最根本法则是自由——一条通向变革的大道;历史是自由的成长过程,国家是或应该是有组织的自由。另一方而,“存在就是合理”这一原理带有保守色彩:尽管每个状态注定要归于消失,但它有权成为进化中的一个必然阶段;就某种意义而言,“现存的一切都是合理的”这一说法虽令人不悦,却不无道理。既然统一性是发展的目标,秩序便是自由的首要条件。
如果说晚年的黑格尔倾向于他哲学中保守的而不是激进内涵的话,部分原因是“时代精神”(用他自己的历史学术语来说)对过多的改变开始感到厌倦。1830年的革命结束后,他写道:“经历了40年的战争和极度混乱之后,一颗老年人的心终于欢欣鼓舞地看到了这一切终于结束和称心如意的和平时代的到来。”
一个视斗争为发展的辩证法的哲学家居然倡导安逸和满足,这实在是一件怪事。然而,一个已经年届60的人,应当有权要求安宁了。虽然如此,黑格尔思想中的矛盾学说同和平却是无法安然相处的。在下一代里,黑格尔的追随者们应验了辩证法的规律,分裂为“黑格尔主义右派”和“黑格尔主义左派”。威塞(Weisse)和小费希特从存在即合理的理论中找到了天道之说的哲学根据和奴隶主义政治的辩护之辞。费尔巴哈、莫勒斯霍特、鲍威尔和马克思则回到黑格尔青年时期的“怀疑主义”和“更高层次的批判”,将历史哲学发展成为阶级斗争的理论。阶级斗争,依照黑格尔式的必然性,将导致“社会主义的不可避免”。黑格尔认为绝对理念通过时代精神来支配历史发展;受此启发,马克思则提出,不管是在物质世界还是在精神领域,都应把群众运动和经济力量当作所有重大变革的根本原因。黑格尔这位帝国的教授竟然孵化了社会主义的卵。
这位年迈的哲学家将激进分子蔑称为梦幻家,并且把他早年的文章小心地藏起来。他与普鲁士政府并肩站在一起,赞美普鲁士是绝对精神的最新体现。他完全沉浸在政府赐给他的学术恩惠之中,以至被论敌们称为“御用哲学家”。他开始认为黑格尔体系是世界自然规律的一部分,却忘记了自己的辩证法。哲学从来没有吹响过这么高亢的调子,它的荣誉也从来没有得到这么充分的承认和保障,像1830年在柏林那样。
然而,在那些愉快的岁月里,黑格尔迅速衰老了。他变得像故事中的天才那样心不在焉;有一次,他只穿了一只鞋走进教室,另一只陷在烂泥中他竟根本没有察觉到。1831年霍乱在柏林流行时,黑格尔的羸弱之躯成了传染病的首批牺牲品之一。染病只一天,他在睡眠中怡然去世。拿破仑、贝多芬、黑格尔在一年的时间内相继诞生,同样,德国在1827年至1832年间相继失去了歌德、贝多芬与黑格尔。它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是德国最不平凡的年代里最后辉煌成就的终结。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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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前苏联的加里宁格勒,康德在这里度过了他的一生——译注。
[2]Condorcet,Marguisde(1743—1794),法国数学家、革命家、哲学家,他关于人类能够无限地完善自身的进步观念对19世纪的哲学和社会具有极大影响——译注。
[3]C.Wolff (16 9—1754)德国哲学家、科学家、德国启蒙运动的代言人,其哲学思想和精髓是唯理论和数学方法论——译注。
[4]G.E.Lessing(1729—1781),德国第一位不朽的戏剧家,也是哲学家和美学家——译注。
[5]F.H.Jacobi(1743—1819),德国哲学家,是对斯宾诺莎的唯理论进行批判的著名哲学人物——译注。
[6]S.Rtchardso(n 1689—1761),英国小说家,其《帕美勒》被认为是英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用书信体揭示人物内心活动——译注。
[7]这两本小说分别为理查森和卢梭所著——译注。
[8]贝克莱是盖尔人,故称“盖尔人的想象”(Gaelic imagination)——译注。
[9]No maiter nevermind,双关语,字面意思:“没有物质,没有精神。”——译注。
[10]Talleyrand(1754—1838),法国政治家,外交家——译注。
[11]康德先后著有《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这里的“第一部《批判》”是指《纯粹理性批判》——译注。
[12]改进经验主义(詹姆士、杜威等人)在这一点上也加入了论战,他们反对休谟和康德,认为经验不但能带来关联和顺序,而且还有知觉和事件。
[13]如果康德没加上最后一句话,他的关于知识的必然性的理论就难以立足。
[14]约翰· 斯图亚特· 穆勒虽有强烈的唯物主义倾向,最后还是被迫将物质定义为“被感觉的永久可能性”。
[15]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领袖——译注。
[16]B.Pascal(1623—162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笃信宗教的哲学家他建立的直觉主义原则对后世哲人产生过很大影响——译注。
[17]simeon,《圣经·新约》中人物,据说他知道自己在死前定能看见上帝所立的基督。后来当他看见耶稣的父母抱着孩子进入圣殿,便马上向他们祝福——译注。
[18]Sisphts希腊神话中人物,因生前滥施暴政、死后被罚在地狱把巨石推上山顶,但每次大功告成之际巨石又会滚回山脚,如此循环不已——译注。
[19]像查尔斯·P·施泰因梅茨这样的讲求实际的科学家也全盘接受了康德的认识论,足见其生命力之旺盛:“我们的一切感知都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与它们密切相关。康德这位最伟大、最爱挑剔的哲学家否认时间和空间是经验的产物,却把它们说成是范畴——是我们的精神用来命名感知的一些概念。现代物理在相对论中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绝对的空间和绝对的时间并不存在,时间和空间只有具备事物才存在即,它们是知觉的形式。”——1923年在斯克内克塔迪唯一神教教堂的讲演词。
[20]评论家们怀疑这个传说的真实性。
[21]德语的结构本身就很复杂——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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