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氏父子在其《三国演义》评点中指出,《三国演义》在塑造人物方面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方法,这就是“于无处”写人,在第三十七回回首总评中,毛氏写道:
此篇极写孔明,而篇中却无孔明。盖善写妙人者,不于有处写,正于无处写。写其人如闲云野鹤之不可定,而其人始远;写其人如威凤祥麟之不易睹,而其人始尊。且孔明虽未得一遇,而见孔明之居,则极其幽秀;见孔明之童,则极其古淡;见孔明之友,则极其高超;见孔明之弟,则极其旷逸;见孔明之丈人,则极其清韵;见孔明之题咏,则极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欢,而孔明之为孔明,于此领略过半矣!无处写人,就是指写某一人物时,不是直接正面去实写,而是通过他的上下四周的环境、人物,通过他对周围环境人物的影响来写这个人,用这种方法写人,便于调动读者发挥自己的想像,进而参与再创作,因此具有较强的艺术魅力。在《三国演义》中,“无”处写人有多次使用,其中对诸葛亮出场的描写最为出色。
诸葛亮是整部小说的中心人物,作者用了大量的笔墨对这一人物作了精雕细刻,对其出场,作者更是煞费苦心,作了精心的安排。诸葛亮的大名最早出现在第三十五回,当时刘备屡经挫折,逃至水镜先生庄上,水镜先生为之举荐贤才,告知:“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但当刘备追问“伏龙、凤雏果系何人”时,水镜先生却不肯言明。紧接着作者就故意和大家玩了一阵捉迷藏的游戏,如毛氏所言:“不但水镜不肯说龙、凤姓名,即单福也不肯自道其真姓名。‘庞统’二字在童子口中轻轻逗出,而玄德却不知此人即为凤雏。‘元直’二字在水镜夜间轻轻逗出,而玄德却不知此人之即为单福。隐隐跃跃,如帘内美人,不露全身,只露半面,令人心神恍惚,猜测不定。至于‘诸葛亮’三字,通篇更不一露,又如隔墙闻环珮声,并半面亦不得见。”这种若隐若显的写法,制造了富有传奇意味的气氛,同时也激起了读者的好奇心,把读者阅读的兴趣和想像力高度地调动起来了;再经“元直走马荐诸葛”、“司马徽再荐名士”的层层皴染,读者渴望见到诸葛之情就可想而知。
接下来的“三顾茅庐”将无处写人的手法发挥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一顾、二顾全是虚写,既描绘了卧龙岗秀丽清雅的景色,又描绘出了诸葛亮亲友隐逸闲适的情致,创造一种浓重的氛围,来渲染、烘托诸葛亮的抱负、才略和隐者风度。一顾、二顾皆是访而未遇,一般作家写此大可一笔带过,而在罗贯中的笔下却写了一连串曲曲折折的“误认”。一顾归途,刘备误认轩昂俊爽的崔州平为诸葛亮,听他讲了一番治乱交替、王命天数不可逆挽的高论;二顾的误认更多,先是见白面长须的石广元和清奇古貌的孟公威对酒作歌,次是见草堂上诸葛均拥炉抱膝作歌,最后是归途中见黄承彦骑驴过小桥而吟“梁父吟”,这些人都先后被刘备误认为诸葛亮。纵观这些“误认”,看似闲笔,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一而再,再而三的误认,说明刘备心中无时不有诸葛亮,这充分体现了刘备爱才若渴的特点;而一再认错,则加剧了人们对诸葛亮的期待心理。在刘备这种一时惊喜、一时惆怅的情感律动中,小说营构了一种“无”的审美境界,即诸葛亮无形可见,又无所不在。
无处写人的手法的奇妙之处还表现在,不须诸葛亮出面,就提供了一个属于诸葛亮的精神人格世界。这种精神人格无所不在,它附着在卧龙岗的自然人文景观上,附着在他所选择的山水秀色上,附着在他点缀草堂的“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对联上,而且还浸润了卧龙岗人的灵魂,附着在他们的言谈、举止和吟唱中。作者非常细致地描写了刘备在见到诸葛亮之前所作的五首歌,第一首为农夫所唱,以隐士高眠对应变幻如棋局的世间纷扰和荣辱;最后一首“梁父吟”从诸葛亮的岳父黄承彦口中吟出,咏瑞雪寒梅的滢洁独标。两首皆言明是诸葛亮所作,抒情言志,都透露了诸葛亮遗世独立的高洁胸襟。中间三首为石广元、孟公威、诸葛均所吟,或咏史以赞颂名臣风云际遇、功业垂世,或刺世以针砭奸雄窃秉权柄、灾祥屡见,或抒情以表达躬耕陇亩、寄情琴书、以待天时的心迹,格调都比较激越。这三首虽未言明是诸葛亮所为,但其诗意与诸葛亮的济世精神灵犀相通,可看作是其内心世界的象征。在这里,作者化“无”为“有”,创造了一个充满诗化灵气的文化人格世界;因此,诸葛亮虽未正式登场,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已经通过卧龙岗的山水、人文展示在了人们面前,这种描写达到了我国诗论中所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境界。(www.xing528.com)
第六十回在刻画诸葛亮时也使用了这种方法。益州别驾张松到许都去见曹操,原本想把他画的一幅西川地图献给曹操,不料受到曹操轻慢,张松于是改变主意,离开许都到荆州去找刘备。刘备先派赵云奉酒食远道相迎,继派关羽在馆驿相迎,最后又亲自在城外相迎,并且一连留张松饮宴三日,表现得极为热情、诚挚。张松大受感动,就把西川地图献给了刘备,并劝刘备去取西川,自己则愿做内应。在整个事件进行过程中,作为主要角色的诸葛亮始终没有直接出场,因而耐人想像,意味深长,毛氏对小说中的这一描写也有非常精彩的评语:
文有隐而愈现者,张松之至荆州,凡子龙、云长接待之礼,与玄德对答之言,明系孔明所教,篇中只写子龙,只写云长,只写玄德,更不叙孔明如何打点、如何指使,而令读者心头眼底,处处有一孔明在焉。真神妙之笔!(第六十回回评)
无处写人,“隐而愈现”是毛氏父子对《三国演义》艺术经验的客观总结,用这种方法来塑造人物,注意到了读者的阅读心理,确实收到了神奇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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