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是中国近代最重要的一个言论运动家,大概人人都知道的。他在戊戌以前《时务报》时代便已出了名,一般人便以康梁并称。但是戊戌以前的梁启超只能算作康有为的走卒,与徐勤、汪康年、麦孟华辈同在康有为的圈子里过活。他的思想议论纯粹是康的思想议论:康有为假公羊、孟子为护符,他也假公羊、孟子为护符;康有为倡保教尊孔,他也说保教尊孔。所以在戊戌以前,只能算是康有为的时代,梁启超还没有独立的位置。戊戌失败后,康的思想始终没有一点变化,梁在日本一面作报,一面习日文读新书,思想言论渐渐地脱离康的羁绊,要立起异来了;丢了公羊、孟子不讲,而讲卢梭、孟德斯鸠、伯理知理……了;不谈保教尊孔,而“论保教非所以尊孔”。梁在日本所办的报,前后共有三个名目,从戊戌十月到辛丑叫《清议报》,壬寅以后叫《新民丛报》,庚戌以后叫《国风报》。若就他的思想议论在学术上的价值说,自然是后胜于前,但就他在中国政治社会上所发生的影响说,却是在《清议报》和壬寅、癸卯间的《新民丛报》时代。这时代的梁启超可算是言论界的骄子;报馆虽在日本,影响及于中国的知识阶级却是非常大。因为自戊戌政变后,国内新生的言论机关受了摧残,己庚之间,上海虽有所谓《亚东时报》、《五洲时报》、《中外大事报》等颇倡新说,但当中国晦盲否塞达于极点的时候,不为人所欢迎,旋兴旋灭。日本留学界在己庚之顷也有所谓《译书汇报》、《国民报》、《开智录》等的发行,颇能介绍西方政治思想,但亦不能持久。独《清议报》继续至三年余,《新民丛报》的生命更长,这是影响较大的一个原因。其次,梁启超的文章魔力也不是当时一般言论家所能及,所谓“笔端恒带情感”,最易激动读者的心弦。到辛丑年科举程式改变,废弃八股,改用策论后,一班应考的秀才、童生们骤然失了向来的揣摩工具,《清议报》和《新民丛报》就变了他们的《小题文府》三山合稿了;政府尽管禁止,国内却是畅销无滞;千千万万的“士君子”,从前骂康梁为离经叛道的,至此却不知不觉都受梁的笔锋驱策,作他的学舌鹦鹉了。这是它影响较大的又一原因。再其次,梁在这时代所发的议论大约都是趋重打破现状的议论;除了对于光绪帝仍旧称“我皇上”、“我圣主”以外,排满、革命、破坏、暗杀都视为救时之良药(甲辰、乙巳以后,他虽极端反对排满,但在癸卯以前,排满的民族思想常常流露于他的笔端,试通观《饮冰室文集》可知)。我们试看他壬寅年的《新民丛报》中《敬告我同业诸君》一文所言可知,他说:
……著书者,规久远明全义者也,报馆者救一时明一义者也。故某以为业报馆者,既认定一目的,则宜以极端之议论出之,虽稍偏稍激焉而不为病。何也?吾偏激于此端,则同时必有人焉偏激于彼端以矫我者,又必有人焉执两端之中以折衷我者,互相倚,互相纠,互相折衷,而真理必出焉。若相率为从容模棱之言,则举国之脑筋皆静,而群治必以沈滞矣。夫人之安于所习而骇于所罕闻性也。故必变其所骇者而使之习焉,然后智力乃可以渐进。某说部尝言有宿逆旅者,夜见一妇人,摘其头置案上而梳掠之,则大惊;走至他所,见数人聚饮者,语其事,述其异,彼数人者则曰,是何足怪?吾侪皆能焉,乃各摘其头置案上以示之,而客遂不惊。此吾所谓变骇为习之说也。不宁惟是,彼始焉骇甲也,吾则示之以倍可骇之乙,则能移其骇甲之心以骇乙,而甲反为习矣。及其骇乙也,吾又示之以倍可骇之丙,则又移其骇乙之心以骇丙,而乙又为习矣。如是相引,以至无穷,所骇者进一级,则所习者亦进一级,驯至举天下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无足以相骇,而人智之程度乃达于极点。……二十年前闻西学而骇者比比然也,及言变法者起,则不骇西学而骇变法矣。十年以前,闻变法而骇者比比然也,及言民权者起,则不骇变法而骇民权矣。一二年前,闻民权而骇者比比然也,及言革命者起,则不骇民权而骇革命矣。今日我国学界之思潮,大抵不骇革命者千而得一焉,骇革命不骇民权者百而得一焉,若骇变法骇西学者殆几绝矣。然则诸君之所以向导国民者可知矣。诸君如欲导民以变法也,则不可不骇之以民权;欲导民以民权也,则不可不骇之以革命;当革命论起,则并民权亦不暇骇,而变法无论矣;若更有可骇之论倍蓰于革命者出焉,则将并革命亦不暇骇,而民权更无论矣。大抵所骇者过两级,然后所习者,乃适得其宜。某以为报馆之所以导国民者不可不操此术……(这种议论,他在甲辰、乙巳以后是断不肯发出来的。)(www.xing528.com)
他的《清议报》和壬寅、癸卯间的《新民丛报》,确实是运用这种策略去作的。他的目的本不过在君主立宪,他的论议却超过了君主立宪的范围。但是一般读者(除了政府当局)却并不“骇”,不惟不“骇”,并且很欢迎。因为经过反动的大苦痛后,有志的知识界都酝酿着打破现状的潜意识在心里,有触即发,遇到那种声情激越的文字,没有不投袂而起的。这是它影响较大的又一原因。总上面所述三因,梁启超在此时期内,便握言论运动界的牛耳。后来严复骂他,说他“于道徒见一偏,而出言甚易”,又说他“主暗杀、主破坏,其笔端又有魔力,足以动人。主暗杀则人因之而僩然暗杀,主破坏则人又群然争为破坏,敢为非常可喜之论,而不知其种祸无穷”,又说他与康有为是亡有清二百六十年社稷的人(见《学衡》所载严几道与熊纯如书)。这种讥评,虽然未免过当,但在戊戌反动以后的五六年间,梁启超确有唤起青年群趋于打破现状的效力,是不可掩的。所以在本章叙述维新运动再起的发端,就首先将这位言论运动界的骄子略述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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