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两国历史上的关系虽甚久远,但在清代,两国初无正式的国交;发生正式的国交恰在李鸿章就任直隶总督时;李氏的政治生命实与中日斗争相终始。自甲午战争失败,李氏在中国政治上的中心位置移交维新党去了。本节就中日斗争的经过,分别略述之。
(一)日本近代侵略中国的发端 日本在明代即屡次侵害中国,现在不必远溯,但就其维新运动开始时略一考察。日本维新志士的老前辈吉田松阴在狱中所著的《幽囚录》中有云:“今急修武备,舰略具,炮略足,则宜开发内诸侯,乘间夺加摸察加澳都加,谕琉球朝贡,会同内诸侯,责朝鲜纳质奉贡如古盛时,北割满洲之地,南收台湾、吕宋诸岛,渐示进取之势。然后爱民养士,慎守边围,则可谓善保国矣。”又其狱是帖中有言:“培养国力,兼弱攻昧,割取朝鲜、满洲,并吞中国,所失于俄美者,可取偿于朝鲜、满洲。”还有一位佐田信渊(德川时代人)所著的混同政策,略云:“凡侵略他邦之法,必自弱而易取始。当今世界万国中,我日本最易攻取之地无有过于中国之满洲者。何则满洲之地与我日本之山阴、北陆、奥羽、松前等处隔一衣带水,遥遥相对,距离不过八百里,其势之易于扰乱可知也。故我帝国何时方能征讨满洲,取得其地,虽未可知,然其地之终必为我有,则无可疑也。夫岂但得满洲已哉,支那全国之衰微亦由斯而始。既取得鞑靼以后,则朝鲜、中国皆次第可图矣。”(以上均见《独立评论》刘叔雅论日本侵略中国的各文所引)
当英法联军攻陷北京时,日本有一个诸侯岛津氏说:中国以如此大邦,竟为英法所屈,日本为自卫计,宜先发兵略取中国一省——最好是台湾、福建——为根据地,扩张日本的势力,以免英法的东侵。但此时日本的内部也方在幕府专政、封建割据的情形之下,锁国论与开国论竞争得很烈,断无余暇亦断无能力来进图中国,故岛津氏的议论也不过是一种空论。开国论战胜,明治维新的基础既定后,即派柳原前光来中国(一八七〇年,同治九年,即日本明治三年),求订通商修好条约;中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初仅允通商,以李鸿章斡旋,始允立约。次年,日本命伊达宗臣为全权大使,与李鸿章订通商修好条约于天津,此为中日两国正式缔交的开始。在此约尚未批准交换时,台湾方面曾有生番杀害琉球难民之事;日政府早有并合琉球的意思,至此并想乘机略取台湾的生番地,归入日本的版图;于一八七三年(同治十二年)派外务大臣敷岛种臣来中国交换前次所订的条约,乘机向总理衙门提出琉球难民被台湾生番杀害的问题;总理衙门的毛昶熙只顾省事,避免中国的责任,答说:台湾的生番皆属化外,非中国政教所及,其杀人与中国无关。敷岛氏对于毛氏的答语不置辩;次年,日政府便派西乡从道带兵至台湾征讨生番,清政府始悟毛氏前此的答复失计,一面诘问日本,一面派沈葆桢(时为福建船政大臣)督兵入台,促日本撤兵。日本先后派柳原前光、大久保利通来北京交涉,几至决裂,后以英公使调停,由中国赔偿抚恤难民费十万两,并日军在台修治道路及建筑房屋费四十万两,约束生番日后不再加害航民,日本始撤兵。此次交涉,台湾虽得保全,但无意中默认琉球为日本的属邦;日政府即于是年积极进行并吞琉球的计划;琉球屡向中国哀请救援,左宗棠颇主张救援,但以伊犁问题正与俄国发生严重的争议,清廷付之默认,琉球遂入日本的版图,变为日本的一县(一八七九年,光绪五年)。
(二)日本经营朝鲜的发端 日本向台湾、琉球进攻时,同时并已向朝鲜进攻。前次日使因台湾问题在北京与清廷交涉时,便乘间向总理衙门诉说朝鲜对于日本的无礼,希望中国负责,改善朝鲜对日本的关系;总理衙门的人只顾省事,也用避去责任的话答说:朝鲜虽为中国藩属,受册封,奉正朔,但内政、外交皆听其自主,我朝向不与闻。日使也默不置辩,回国后,遂与日政府议定以自由行动对付朝鲜。
此时的朝鲜王李熙也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由旁系入继王统,由其父大院君握权(李熙继统在一八六三年,同治二年)。大院君是一个最顽固的持锁国论者。日本于明治建元时,遣使通旧好,大院君因日本国书中称大日本皇帝,拒不受,并以日本开国维新,用夷狄之法,尤至深痛恶,布告国人不许与日本人交际,故有日使向中国前述之诉说。在日使未来中国以前,急进的侵略派如西乡隆盛等已大唱征韩之论;及得到中国总理衙门不负责任的答语,积极进攻的方针遂定。一八七五年(光绪元年),日政府派兵舰测量朝鲜及中国辽东半岛沿岸各地,过朝鲜江华湾,下小艇,溯汉江,被阻;日军开炮,毁岸上炮台,焚永宗城,交涉遂起。日政府旋于次年春初,派黑田清隆、井上馨率军舰六艘、陆军一队入朝鲜,迫胁朝鲜政府与之定约:(1)认朝鲜为独立自主国,与日本平等,彼此互派公使;(2)朝鲜开仁川、元山为商埠;(3)朝鲜沿海各境,准日人自由测量。是即所谓日韩《江华条约》,即法国对于安南的同一办法。当江华事变发生时,日政府曾遣森有礼至中国,向总理衙门告以对于朝鲜的行动意见;恭亲王奕訢答以日本与朝鲜发生问题,宜先向中国交涉,不应直向朝鲜动兵;森有礼说:中国对于朝鲜的内政、外交既听其自主,则日本当然以自主国待之。及《江华条约》发表,中国竟无积极的反抗举动,于是日本第一步的政策成功。
(三)中日两国对于朝鲜的角逐 朝鲜与日本定约,全由受迫所致,故约定后仍倚中国为上国。此后,美国及欧洲各国陆续与朝鲜结通商修好条约,皆由中国介绍,其外交皆由中国指导;欧美各国无不承认中国与朝鲜的宗属关系;惟日本自与朝鲜订约后,一切交涉皆取直接行动,不认中国有干涉之权。日人在朝鲜曾惹起两次大乱事:一为壬午之乱(一八八二年),一为甲申之乱(一八八四年)。
盖自《江华条约》定后,朝鲜的朝廷也分为新旧两派。新派以金玉均等为主脑,受了日本人的笼络,倚王妃闵族的势力,以抗大院君的旧派;大院君失势退隐,新派势力大张,聘日本人训练新军。一八八二年,因主持新军的金闵党人吞蚀军饷,发生兵乱,大院君谋乘机恢复政权,嗾使乱兵犯王宫,杀闵党要人,并杀训练新军的日本教练官,围攻日本使馆;日本公使花房义质逃归长崎;日政府派海陆军千余人随花房公使再入朝鲜问罪。中国方面得朝鲜变乱消息,即陆续派丁汝昌、吴长庆率北洋水陆军队数千人偕马建忠入朝鲜。时因安南问题已与法国发生争议,清廷恐日人借端启衅,命马建忠等严重处分乱党,捕大院君送天津,一面向日人调停斡旋;日本拒不受。但中国的军队已经入朝鲜京城,变乱的“张本人”大院君也已经受了中国的处分,日人仅得向朝鲜责令赔偿谢罪;旋即成立一种议和条约:(1)由朝鲜赔偿抚恤费五万,军费五十万;(2)允日本驻兵朝鲜京城,护卫使馆,兵房设置费由朝鲜负担;(3)遣使往日本谢罪。自此中日两国同有兵驻扎朝鲜,是为壬午之乱的结果。
壬午乱后,清廷对于朝鲜也渐知注意。袁世凯曾随吴长庆军入朝鲜;吴军留驻,袁亦同留,阴与闵族相结托,以防制日本。日本仍用援助朝鲜维新独立之名,笼络朝鲜的所谓新党,挑拨离间,闵族又与新党的金玉均、朴泳孝等势同水火。到一八八四年(光绪十年),驻朝鲜的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郎见中国因安南问题已与法国开战,便想乘机驱逐中国在朝鲜的势力。是年冬间,竹添氏阴与金、朴等勾结,唆令新党乘邮局开幕宴客之夜即席刺杀闵族要人,于邻近放火;金、朴等赴王宫,矫令请日使带兵入卫王宫,并要杀闵党多人,挟制朝鲜王改组新政府。闵党求援于中国驻军,袁世凯奋勇率兵入王宫讨乱党,竹添氏督军拒战,不能敌,挟朝鲜王逃出宫门,朝鲜王旋逃入袁世凯营中,竹添氏失其所挟,乃自焚日本使馆,走仁川;所谓新党的要人金、朴等皆逃亡日本。日政府闻变,派外务大臣井上馨为全权大使,率海陆援军赴朝鲜;清廷得报,也命吴大徵为钦差大臣,率海陆军向朝鲜进发。井上氏到朝鲜,吴大徵也到了。井上氏与朝鲜政府开谈判,吴大徵想从旁监视,被井上氏拒却;朝鲜政府允偿费、惩凶、谢罪、修复日使馆等屈辱条约而罢。是即所谓甲申之乱。
此次的变乱本为竹添氏投机冒险的行动,初非出于日政府的命令;日政府此时尚无与中国开衅的意思,故结果仅如是而止。次年(一八八五年,光绪十一年),日政府派伊藤博文为全权大使来中国,商议对于朝鲜的善后问题;清廷命李鸿章与伊藤氏会议于天津,定约三款:
(1)中日两国驻扎朝鲜之军队,各自撤退回国。
(2)朝鲜练兵,中日两国皆不派教练官。
(3)将来朝鲜有事,两国或一国如须派兵,须先行文知照。
此条约无异承认朝鲜为中日两国共同的保护国。李鸿章因为中法战争尚未结束,国库兵备皆极空虚,故终容纳伊藤氏一部分的主张,结此势力均等的条约。中日战争的伏线即发端于此约。
(四)东学党之乱与中日战争的破裂 自天津定约后八九年间,中日两国表面上无何种冲突。日本鉴于壬午、甲申两次的不成功,注重充实内部的势力,对朝鲜暂以维持条约上的权利而止。朝鲜王廷因金、朴等失败,亡命日本,所谓新党的势力衰落,仍倾心受中国的保护。袁世凯因当“甲申事变”时行动敏捷,为李鸿章所赏识,于天津定约后,奏授总理朝鲜交涉通商事宜,长驻朝鲜;朝鲜对外的一切关系皆受袁监视、指导。日人对袁十分嫉视,一方面拨弄朝鲜的亡命党人金玉均、朴泳孝等阴谋构乱;一方面密派少年军人策士多人,组织所谓“天佑侠团”潜入朝鲜,煽动朝鲜内部的不平份子,破坏秩序,制造出兵的机会。到一八九四年(光绪二十年)春间,发生金玉均、朴泳孝被刺的交涉(金、朴在日本与朝鲜之同党通消息,谋乱,朝鲜王廷不安,乃密遣刺客赴日,谋刺金、朴。金氏被诱至沪,在沪被刺死。朴氏在日,谋刺朴氏之李逸植反被朴氏所捕,与李同谋之刺客权东寿等逃入驻日朝鲜公使馆,日政府直向该使馆索捕权氏等,朝鲜公使俞箕焕愤而归国,日人不顾。金氏在沪被刺后,刺客洪钟宇亦被捕,沪当局以金尸并洪氏解归朝鲜,洪氏受朝鲜王廷庇护,金氏更受戮尸之刑,日人大愤,或主张向朝鲜问罪)。继又发生东学党的乱事,遂为中日战争的直接导火线。
所谓东学党,也是朝鲜的守旧党,其远源起于崔福成,杂取中国儒家及佛老之说,自衍为一派,称东学,以明人伦、诛污吏、救民生相号召。大院君当权时,禁天主教,捕治教党,牵及东学党,党人乔某被杀;至是党人请为乔某昭雪,不许;朝鲜人民为恶政所苦,多思乱,党人乘机煽动,乱事遂起;而从中操纵指挥者则为日本所密派的“天佑侠团”,东学党又实为日人构乱的工具。乱事初起于全罗道之古阜县,渐次蔓延,朝鲜政府剿治无效,乃请援于中国。当金、朴被刺案发生时,传闻日本有派兵入朝鲜之意,李鸿章电驻日中国公使汪凤藻及朝鲜袁世凯探查。袁氏两次回电,一次说:“详审在韩日人情形及近日韩日往来各节,并日本时势,应不至遽有兵端;调兵来韩说,或未必确。”一次又说:“探大鸟(日本驻朝鲜公使名大鸟圭介)词意,毫无生事端倪,并借风闻有日本兵船数只将来韩,询以有无,大鸟笑答确无,必系谣言等语,似无生衅事。”(此二电均见《李文忠集》电稿中,汪公使复电如何未可知)袁世凯大约相信日本此时尚没有积极进攻朝鲜的可能性。及东学党乱起,李鸿章方在小站一带检阅军队,得报,初亦无派兵助剿的意思。李鸿章四月二十一日电译署,谓:“韩王未请我派兵援助,日亦未闻派兵,似未便轻动,俟续信如何再酌。”袁氏在朝鲜电李氏,也说:“未闻日有派兵说。”但是日本实在已想出兵,并且怂恿中国出兵(袁世凯四月二十八日电李鸿章,谓“日使译员郑永邦,以使令来……谓匪久扰,大损商务,诸多可虑,韩人必不能了……贵政府何不速代韩戡乱……我政府必无他意”等语。三十日,袁氏又电告李,谓:“日使署杉村来晤谈,意亦盼华速代戡乱,并询华允否……杉与凯旧好,察其辞意重在商民,似无他意。”李鸿章电译署,亦谓驻津日本领事来晤,语意与杉村略同,皆足为日本怂恿中国派兵之证)。李鸿章、袁世凯都相信此时日本尚不至有积极的行动。朝鲜政府向袁氏请求派兵助剿,袁氏告以须由该政府正式具文请求,一面电告李鸿章,谓:“韩廷求华代戡,自为上国体面,未便固却。……乙酉约,华日派兵,只先行文知照,初无华派日亦派之文,日如多事,似不过借保护使馆为名,调兵百余名来汉(指汉城朝鲜王京)。匪距汉尚远,日兵来,反骚动,韩外署应驳阻,各洋员(指各国驻朝鲜人员)尤不愿日先自扰。”这是袁世凯料度敌人的见解。李鸿章接袁氏转来朝鲜政府正式请兵之电文,便请奏派北洋陆军提督叶志超及总兵聂士成领兵一千五百人入朝鲜,屯驻牙山;一面行文知照日本政府(阴历五月初二日)。中国的知照公文尚未达到日廷,李鸿章在天津已接到日本驻津领事的通知,说日本已派兵入朝鲜保护使署及商民;北京的总理衙门与在朝鲜的袁世凯也同时接到日本派兵的知照。中国派兵仅一千五百人,日本第一批即派出七千余人,直赴朝鲜的首都汉城。原来此时日本已施行宪政,召集国会,伊藤博文为内阁总理大臣,陆奥宗光为外务大臣;国会对于内阁攻击得很利害。袁世凯以为日本的国会方与内阁为难,决不能对外生衅,故有“日本时势应不至遽有兵端”之语。谁知陆奥氏与伊藤氏等一决定出兵朝鲜,日本国民的视线全集中于对外的问题上面去了。朝鲜的东学党见中日两国皆派大兵到来,便无形消散。中国以乱事既平,要求日本与中国仍照约同时撤兵;日政府不惟不允撤兵,并且更进一步向中国提出共同改革朝鲜的内政案来。陆奥氏逆料中国对于日本的提案必不赞成;不赞成,则取单独的自由行动。李鸿章、袁世凯至此始有点心慌。清廷对于日政府的共同改革朝鲜内政案,当然不能赞同;起初以“日本既认朝鲜为自主,即不应干涉其内政”的理由,拒绝日本提案;后见日本继续增兵至朝鲜,李鸿章要求日本先撤兵再议改革。日本坚持不让,进兵愈亟。欧美各国的驻使也颇认日本的行动为过当。此时李鸿章与总理衙门各要人唯一的希望,在欧美各国出而干涉日本的行动,俄国尤为李氏等所重视。因为俄国公使起初曾向李氏表示积极干涉的意思,李氏以为俄公使的话十分可靠;英国也颇尽调停之力;美国亦曾忠告日本。但日政府方针既定,不为各国的调停所摇动,对俄略示不侵占朝鲜土地之意,俄国便立于旁观的地位。清廷见日政府的行动日趋强横,忙无主意。空论的书生派一面攻击李鸿章,一面鼓吹增派大兵。总理衙门想增派大兵,又怕激起兵衅;不增兵,而英俄各国的调停又茫无效果。但是他们总梦想英俄各国的调停或者可以生效;李鸿章以误信俄使所表示的原故,尤不愿增兵,惹起战端。袁世凯、叶志超等见日兵陆续增加,占据各要害地点,一面电请将叶军由牙山移近汉城,一面又电请增兵,李氏尚复电令勿轻动,谓和平解决之希望未绝。日本大兵既据汉城,又将各兵事上的扼要地点占领了,便向朝鲜王廷提出强迫改革案,并向驻日英公使间接宣言(因英使从中调停之故),说中国既不赞成改革朝鲜内政,现日本已单独行之,中国若增派援军,即认为有意向日本挑战。这分明是要向中国宣战了。但是李鸿章和平解决的念头还是未断。直到最后,朝鲜王廷全落入日人的手中,预备实行驱逐在朝鲜的中国人员时,李鸿章始奏请下令增派援军八千人,由卫汝贵等统率向平壤进发(据《李文忠集》电稿,增派援军在阴历六月十四日,去交涉开始时已一月有半)。援军派出后,李氏犹电戒叶志超勿轻于开仗(六月十八日,李复叶电谓“日虽竭力预备战守,我不先与开仗,谅彼不动手,此万国公例,谁先开战,即谁理屈,切记勿忘。汝勿性急。顷奉寄谕,亦密嘱此节”,可见清廷与李氏始终无战意)。英俄各使的调停动作也尚未完全终止,李氏犹希望有万一和解的可能。及中国援兵的运送船“高升号”在丰岛附近被日本海军轰沉(并损失护送兵舰二艘),驻牙山的叶军也受日军围攻,始知战事已无可免。(www.xing528.com)
(五)战争的结果 自阴历六月后旬战事破裂,至次年三月初休战条约成立,交战的期间虽有七八个月之久,但胜负的结果早已决定。日军早把军事上的要地占据,中国只能从北部的平壤进兵;日军以汉城为根据地,向平壤取包围的攻击;八月中旬,中国的陆军由平壤溃退。丁汝昌统率海军舰队十二艘,与日本舰队相遇于大东沟附近,苦战半日,中国的舰队仅存八艘,且皆受损伤,退归旅顺船坞修理;后移守威海卫,不敢复出,黄海的制海权全归于日本。日军自陆海两方得胜后,步步进逼,至十月中,旅顺、大连及奉天东南各要地悉被日军所占领。十二月,日军别队由山东荣成湾上陆,进图威海卫。丁汝昌率北洋各残舰死守,将卒皆不用命。至次年正月,日军招降,丁汝昌不屈,服毒自尽,部将遂以舰队及威海卫降于日军。中国的主战派当交涉逼紧时,气焰万丈,肆口攻诋李鸿章,鼓吹开战,到了旅顺、威海卫以次失守,渐渐丧胆。李鸿章受了清廷的革职处罚,一面还是要经营战守,一面仍不断地运动欧美各国公使向日本调停,求休战议和,皆无效。后以美国的诚意调停介绍,日本始略略表示可和意。清廷初派张荫桓、邵友濂二人为全权大臣,赴日本请和。日政府以二人所受文凭不合全权资格,拒不与议,无结果而回。李鸿章此时已为一般的所谓公论所唾骂,故清廷起初不想用他为议和专使,及张、邵二人被拒后,始任李为议和全权大臣。李于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一年)二月中抵日本马关。日政府起初提出严重的休战条款,尚未成议,李鸿章忽被一日本小民小山丰太郎(一名小山六之介)所刺伤;日政府恐受世界各国的舆论所责难,始允无条件休战(休战期限仅二十一日)。旋于休战期内,成立和约二十一款,其最要各点如下:
(1)中国确认朝鲜为独立自主国。
(2)中国割辽东半岛、台湾及其附近岛屿与日本。
(3)中国赔偿日本军费二万万两。
(4)中日两国以前所订条约一概废弃,另订新约,以中国与欧洲各国现在约章为基础,并增开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商埠。
(5)日本人在中国各通商口岸,得自由从事各种制造工业;各种机器仅纳入口税,得自由装运入口;日本人在中国内地制造之货物,其一切课税均照日本输入货物之例办理,享受一切优例豁免。
前例最后一项为中国国民经济上的最大致命伤;西方的帝国主义者屡次压迫中国受城下之盟,皆未曾提出如此的条款。自日约中有此条款,各国皆援最惠国待遇之例一并共享,于是,中国工业全被东西帝国主义的资本所压倒,不能抬头。此时中国处于战败的地位,已全无抵抗之实力,休战的限期又极短促,李鸿章无法,只得一一俯首承受。但是他知道俄国对于朝鲜东三省皆有野心,一面与日本磋商和议,一面将日本所提出的要求条款通知北京各外国公使,以激动各国的嫉妒心,引起干涉。及约文公表,俄国果约同德法各国出而干涉,迫令日本将辽东半岛退还中国;日本暂时无力抵抗,也只得俯从。李鸿章一生“以夷制夷”的外交策略,仅于此略略发生一点效力。但是此后的问题却更难应付了;辽东半岛的名义虽仍为中国所保留,不久,俄索旅大,德索胶澳,法索广州湾,英索威海卫,中国亦无不俯首屈从,日俄战争的大祸也伏机于此。
(六)中国失败的原因 此次战争失败的原因详细地分析起来有许多种,但概括地说,不外下面的几点。
(甲)腐败。这个腐败的病,从西太后起一直到最下级的小官吏,能免了的很少。西太后除了移用国家正当的军政费供自己个人的快乐外,又率领宫廷内的妃嫔及阉宦小人,相率出卖官缺,于是上行下效,凡供给于政府机关的人员,也相率以苞苴贿赂图谋个人位置的维持并升迁。北洋海陆军的重要将领及主管人员多屈身于李莲英的门下称门生。苞苴贿赂品的来源不外刻扣军饷、侵吞公帑,于是弄得军事上的设备窳劣不堪。据英人蒲兰德(Pland)的记述说:在战事发生前两年,汉纳根(在李鸿章部下服务的德国人)便请李鸿章购买多量克鲁伯厂所造的大开花弹,供战斗舰上大炮之用。李氏已经签发了命令,但是终于不曾实行。不实行的原因就是因为当时主持军需事务的大人物张佩纶反对,说耗费巨款购买这种开花弹,储藏无用,太不合算;实则他所谓不合算,只是他们主管军需的人员的不合算。及到战争破裂时,李鸿章急急忙忙向英德各国添买军需品,各国因为限于守中立的原故,不能明卖;买得了,不易运到。当黄海海战时,至有两艘铁甲战斗舰共同只有三颗大口径的开花弹,因此在大半日的苦战当中,中国战舰所发射的炮都是小口径的炮,大口径的巨炮皆闲搁不能作用,这又安得不失败呢?至于中国自己制造的鱼雷,据严复所说,有用铁渣来代替火药装在里面的,这又安能守护海面呢?海军是李鸿章用全力经营的,内容的腐败如此,陆军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当朝鲜问题发生时,李鸿章十二分地不愿有战事,千方百计想用外交手段解决;那些书生参劾他,骂他畏葸,催他出兵,他总是迟疑不决,就是自己知道自己的弱点的原故。
(乙)不统一。这个不统一的病包括当时政治上的各方面,军事上、外交上、财政上以及其他,无不如一盘散沙。形式上,皇帝握有一切大权,好像十二分地统一;事实上,皇帝只是一个偶像。皇帝上面的西太后只有卖官鬻爵、黜陟官吏的大权,遇有外交问题,令多头并立的总理衙门协议;总理衙门又要与离开北京的北洋大臣或南洋大臣协议。李鸿章有担负外交事实上的责任,却没有主持外交事务的全权;总理衙门和南北洋大臣以外的许多学士们,御史们,尚书、侍郎、督抚们,对于外交问题,差不多人人可以发言,人人可以出主张,外交的全权到底不知道在何人手里。日本只有一个内阁总理,一个外务大臣,只要对付国会一个机关。李鸿章既不是内阁总理,不是外务大臣,要对付许多不负责任散漫庞杂的学士们、御史们以及其他的人;皇帝和太后也到底不知道谁的主张好。从问题发生到问题解决,一时一刻,千变万化,没有一个人今天知道明天如何行动。简单地说,就是自始至终无所谓方针。为什么不能有方针?就是事权不统一的原故。再就军事上说,海军衙门说是管理并指挥全国海军的,但是实际上仅能指挥北洋舰队;若要调遣北洋以外的南洋舰队,就非绕一个弯先打电报和南洋大臣商议不可。即海军衙门的本身,总理之下有两个会办,再加上两个帮办;总理有“权”无“能”,会办、帮办有“能”有“不能”,而“权”则彼此相捋,故在该衙门的自身,事事就不能统一。陆军的不统一,更甚于海军。兵部是配相的机关,各省的兵已经成了各省督抚的兵;李鸿章可以直接调遣的限于北洋的陆军;其他各省的军队虽然可以奏调,但是编制、训练器械既不统一,指挥的将校又各不相习,那种散漫无纪的状况比海军更甚。再就财政上说,户部说是管理全国财政的机关,但是事实上,有钱的机关是各省藩库;各省的督抚,权比户部更重。李鸿章负有支配军事费用的责任,却没有运用全国财政的权力,他所能直接筹备、支配的限于直隶一省的收入。若向他省要钱,必须奏拨,皇帝得奏,例交户部审议;部议准了,再以谕旨下之于指拨的各省;各省有时候也可以托词告乏。所以虽然奏拨准了,还要向指拨各省的主管机关讲人情。对外的问题发生了,说硬话的督抚是很多的,要他们供给军费,就要看对于各该本省的财政活动上有无妨碍。所以李鸿章说他自己是“以直隶一省,当日本全国”,这并不是他掩饰自己过失的话,而是实在的情形。
(丙)总原因。上面两点是就当时政治上所表现的情形分别说的。还有一个总原因,就是日本已经成了一个近代新式国家的组织,政府是一个国民结合体的单位,有一个主脑的神经系,五官、四体运用灵活,无障无碍。中国还是停滞在旧时代中的国家,政府自为政府,人民自为人民;国家的各种机关是皇家的机关;立于皇家最高位的人,又成了没有活动能力、没有灵敏感觉、没有振作精神与纯正德性的偶像;立于这个偶像之下供他役使的人员,无异于衰败之家的奴仆,各图各的利益与快乐,懒惰、偷窃、斗争,无所不为;有一二个忠实有为的人站在里面,想把那个衰落的门楣支撑起来,纵具三头六臂,也无所施其技。当李鸿章和伊藤博文在马关会议彼此应酬的闲谈中,李氏说:“贵大臣之所为皆系本大臣之所愿为;然使易地而处,即知我之难为,有不可胜言者。”伊藤博文答说:“要使本大臣在贵国,恐不能服官也。”(语见《中东战记本末》)这虽是应酬的话,却是实情。原来日本所以制胜,因为日本已经过一次政治的革命,不流血的革命;维新党先制胜于内,故能制胜于外。中国此时最需要的也是政治革命,但是主持西法的新人物还是拘束在旧偶像之下,不敢作政治革命的活动,内部国民全无整个的活动新精神,对外安得不失败呢?不过有了这一次的失败,旧偶像的威力不能再维持下去了,政治革命的势力要开始发生了。
注释
① 此处“绵恺”疑误,当作“奕誴”。——编者注
② 此处疑误,当作“直隶总督”。——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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