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审美心理学
A.儒学的坚持
孔颖达(唐,574—^648)
情志一也
《文心雕龙》虽然希望重归儒学,但儒学在唐代并无独尊地位,在美学领域更非主流。这才有孔颖达对“诗言志”的重新解释(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这就调和了“言志说”和“缘情说”,也表现出更注重心理活动的倾向。
学说:情志同一说
白居易(唐,772—846)
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作为唐代儒家美学的代表人物,白居易认为文学的社会功能是“补察时政”和“泄导人情”,因此“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是典型的儒家主张,但其影响并不像后世所说的那么大,白居易本人也并非每部作品都“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所以朱熹批评他和韩愈等人其实“只是要作好文章,令人称赏而已”。这正是韩愈、柳宗元、白居易他们观念陈旧却作品甚佳的原因,这种二重性也是这一时期文人士大夫的典型心态。
关键词:社会功能儒家美学代表作:《与元九书》
学说:补察时政泄导人情说
周敦颐(北宋,1011—1077)
文以载道
“文以贯道”和柳宗元的“文以明道”,至北宋周敦颐,就正式形成“文以载道”的说法,影响深远。周敦颐认为,文学就像车子,装载的是“道”,没有必要装饰轮轴,更不可以空载(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这一观点发展到二程(程颢、程颐)和朱熹,就变成了“学诗妨事,作文害道”的极端,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儒家美学在唐宋两代的僵化和式微,由此可见一斑。
关键词:儒家美学代表作:《通书》
学说:文以载道说
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
在唐宋两代,真正有影响的是禅宗。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作为宗教,它是世俗化的;作为哲学,它是艺术化的;作为中国化的佛教,它是儒学化的。这就大受那些徘徊于出入进退之间,既满怀修齐治平理想,又随时准备退隐山林、返璞归真的文人士大夫的欢迎。更重要的是,禅宗是一种具有心理学性质和内容的宗教和哲学。它主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认为佛(觉悟者)与众生(不觉悟者)的区别只有一念之差(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一念悟时,众生是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就和中国美学的发展趋势正相一致。于是,在禅宗哲学的影响和推动下,艺术心理学大行其道(前述儒家艺术社会学主张则不过例行公事),其代表人物就是司空图、苏轼和严羽。
司空图一派美学的显著特点,在于其理论视角不再是先秦两汉艺术社会学的政教之理,也不是魏晋南北朝艺术哲学的形上之道,而是审美主体的美感经验,即文外之味。所谓“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就是认为只有体验到美感的主体才是审美主体,也只有对于这种主体而言对象才是审美对象,艺术也才是艺术。
这就将中国美学大大推进了一步。先秦两汉重功利,味同口腹之乐;魏晋六朝讲形式,味在言辞之趣。二者都认为美在客体。司空图却认为艺术虽然离不开物质载体(饮食不可无盐梅),其审美价值却只能由审美感受来确证(其美常在咸酸之外)。所谓“味在咸酸之外”(许印芳论司空图语),其实也就是“美在心灵之中”。这是典型的艺术心理学。
这也是有来历的。王弼提出“得意忘象”之后,谢赫有“取之象外”说,皎然有“采奇象外”论,刘禹锡更谓“境生于象外”。司空图大大地高扬了艺术的这种超越性,并以一种只能感受不可实证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和只能体验不可言传的“韵外之致”、“味外之旨”来超越有限的形象(象、景)和形式(韵、味)。这正是唐代文学的高明之处。难怪后来严羽要说唐人趣味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了。
关键词:美美感审美心理学
代表作:《与李生论诗书》
学说:韵味说
苏轼(北宋,1037—1101)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
和屈原一样,苏轼也主要不是以其理论影响中国美学和中国艺术的。不同的是,屈原的影响力主要在于人格精神,苏轼的影响力则主要在于人生态度。在这个禅学的时代,苏轼可能是少数几个真正悟得禅宗精髓又能用于对待人生的人之一。这个精髓就是“破执”。禅宗讲要悟得无上正等正觉,必须一破“我执”,二破“法执”,三破“空执”,就因为执则迷,迷则不悟,叫“执迷不悟”。苏轼的难能可贵之处,则在于他把禅宗的这种精神渗透于审美意识之中,发展为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从而开一代文人风气之先。
出于对宇宙人生的这一透彻了悟,苏轼极力提倡一种创作中的游戏态度。因为创作一如人生,不过“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没有什么宇宙目的,没有什么绝对理念,也没有什么真善美的最高仲裁者。一切都是偶然,一切都是瞬间,而必然和永恒就正在这无数个偶然和瞬间之中。
这无疑是典型的禅意,但比禅意更博大;这无疑是一种哲学,但比哲学更感性。以此禅意和哲学看待艺术,于审美,则“寓意于物”(不执著)而不“留意于物”(执著);于创作,则“大略如行云流水”,随心所欲,听其自然;于欣赏,则“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于风格,则力崇陶渊明与司空图,“恨当时不识其妙”。显然,苏轼的出现,意味着中国美学和中国艺术已结束少年的好奇和中年的成熟,即将走向老年的从容自如和豁达大度。
关键词:禅宗人生哲学审美态度
代表作:散见于《苏东坡集》各处
学说:寓意于物说
严羽(南宋,不详)
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如果说苏轼是化禅入诗,那么严羽便是以禅喻诗。严羽的意义,首先在于他一反前人言必尧舜汤武、子曰诗云的思维模式和表述模式,单刀直入地提出“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这和儒家讲“诗道在政治伦理”真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严羽虽然也讲“诗者,吟咏情性也”,但这个“吟咏情性”和儒家的“吟咏性情”,却有本质区别。在儒家美学看来,正因为诗“吟咏性情”,所以必须发乎情,止乎礼义,最后通乎伦理。严羽则认为,既然诗的本质是“吟咏情性”,那么,“情性”以外的东西(比如政治伦理)就不是诗学研究的对象,也不是诗人要考虑的问题,正所谓“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关乎者何?曰“兴趣”与“妙悟”也。
所谓“兴趣”,即主观审美经验(美感);所谓“妙悟”,即主观直觉感受(审美)。不能“妙悟”则不得“兴趣”(不会审美就没有美感),不懂“兴趣”也无从“妙悟”(不懂美感也不会审美)。所以诗道既“惟在妙悟”,也“惟在兴趣”。盛唐诗人正因为其创作“惟在兴趣”(仅仅以美感为目的),因此其作品成为“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上品,其“妙处”(美感)“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简直就像“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而且“言有尽而意无穷”。
获得这种美感当然只有一个途径,即“妙悟”。“妙悟”既是“妙不可言之悟”,也是“悟得不可言传之妙”(悟妙)。因此“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于是,严羽就为中国美学提供了第三种区分艺术与非艺术的标准:“理路”还是“妙悟”。不难看出,《礼记.乐记》看功能,和谐情感(统同)的是艺术,维持秩序(辨异)的是非艺术,这是社会学的标准;《昭明文选》看目的,目的在形式(能文)的是艺术,目的在思想(立意)的是非艺术,这是艺术哲学的标准;《沧浪诗话》看把握方式,诉诸审美直觉(妙悟)的是艺术,诉诸理性思维(理路)的是非艺术,严羽的标准是心理学的。依照这个标准,诗人当然也就只该“一味妙悟而已”了。
关键词:妙悟兴趣直觉美感艺术标准
代表作:《沧浪诗话》
学说:兴趣说妙悟说别材别趣说
C.艺术的追求
C-1审美关系
孙过庭(唐,不详)
同自然之妙有
作为中国美学史的艺术心理学阶段,唐宋元明清时期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艺术家越来越多地取代哲学家和文艺理论家,成为中国美学的主要发言人。他们从自己的审美追求和艺术实践出发,以美感经验为中心,讨论了一系列重要的美学问题。
首先是审美关系。孙过庭(唐代书法家)认为,艺术家创造的审美意象,应与造化自然有着同样的性质,即“同自然之妙有”。所谓“妙有”,其实就是情调。“重若崩云”、“轻如蝉翼”云云,不是说书法家模仿或描绘崩云蝉翼,而是说他们的笔意、笔力、笔势、笔法和崩云蝉翼有着同样的张力结构,即有着同样的情调或形式感。
但是,这种情调既然叫做“妙有”,那就不是一般的美感,而是“有意味的形式感”。它只能来自对自然界的“玄鉴”。唐初虞世南(558—638)说“书道玄妙”(《笔髓论》),张怀璀(不详)说“加之以玄妙”(《文字论》),孙过庭自己说优秀的书法家“玄鉴精通,故不滞于耳目”,都是这个道理。
关键词:审美关系
代表作:《书谱》
学说:妙同自然说
张操(唐,不详)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唐代画家张琛著有《绘境》一书,但已失传,只留下“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八个字,却在中国美学史上享有不朽的地位,这八个字也被历代山水画家奉为圭臬。
关键词:审美关系代表作:《绘境》
学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说
荆浩(五代,不详)
度物象而取其真
孙过庭的命题到了五代荆浩那里,就发展成“度物象而取其真”的说法。“真”不等于“似”。物理的不真实(花木不时,屋小人大,树高于山,桥不登岸)是“不似”,为“有形病”(看得见的毛病);心理的不真实(气韵俱泯,物象全乖,笔墨虽行,类同死物)是“不真”,为“无形病”(看不见的毛病)。“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而绘画的目的就是“图真”,即创造能够表现自然生命的审美意象。这就首先要把自然界看作生命体,把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看作生命和情感的体验关系,才能做到“心随笔运,取象不惑”。
关键词:审美关系代表作:《笔法记》
学说:度物取真说
C审美品位
黄休复(北宋,其代表作于1006年著成)
画之逸格,最难其俦
强调审美要有品位,将艺术家和艺术作品评出品级,是魏晋以来即有的观念和做法。最早为绘画分品的是南齐谢赫(《画品》),最早为书法分品的是南梁庾肩吾(《书品》)。唐人张怀璀著《书断》、《画断》,把书法和绘画作品都分成神、妙、能三品。之后朱景玄又著《唐朝名画录》,在张怀璀三品之外又加“逸品”(最早提出“逸品”概念的是初唐李嗣真,系针对书法作品而言)。至北宋黄休复,列“逸品”(黄休复称为“逸格”,格即品,即品格)于神、妙、能三品之上,认为它“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从此遂成定论。
所谓逸、神、妙、能,就是艺术作品的审美品位。其中能品止于技术层面(学侔天功,形象生动),品级最低;妙品达到技巧层面(若投刃于解牛,类运斤于所鼻),品级较咼;神品达到天才层面(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品级又高;只有逸品才达到了自由层面(超凡脱俗,不拘小节),因此品级最高。
这种审美倾向表现于绘画,即是“写意”。但不是写一切之意,乃是特定的意,即清逸、超逸、高逸之意,总称“逸气”。元代书画家倪瓒(1306—1374)云:“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即此之谓。
关键词:审美品位
代表作:《益州名画录》
学说:逸格难俦说
C-3审美趣味
张彦远(唐,815—875)
得其形似,则无其气韵;具其彩色,则失其笔法
唐代山水画的一项重要变革,是以水墨代青绿。张彦远说:“得其形似,则无其气韵;具其彩色,则失其笔法”,就是认为气韵和笔法比造型的色彩更重要。因为气韵比外形更接近于生命本体,笔法比色彩更接近于最高真实。托名王维(701—761)的《画山水诀》说“夫画道之中,水墨为最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张彦远也说“玄化无言,神工独运”,自然界原本是不需要刻意着色的(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彩;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因此,单用水墨而五色倶全,就是把握了最高真实(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当真画得五颜六色反倒不真实(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显然,这是一种哲学,也是一种趣味,这种有哲学意味的趣味在郭熙那里就发展为一种意境。
关键词:审美趣味代表作:《历代名画记》
学说:墨分五色说
郭熙(北宋,不详)
身即山川而取之
北宋郭熙的美学思想,既发展了张彦远,也发展了张琛。
孙过庭的命题在荆浩那里发展成“度物取真说”,张琛的命题在郭熙这里则发展为“身即山川说”。所谓“身即山川而取之”,其实就是以“移情”的态度去观照自然,这样才能发现自然的美(山水之意度见矣)。既然是移情,是审美,就要有审美的心灵,郭熙称为“林泉之心”,并认为以林泉之心(审美心灵)去看待自然,自然界的审美价值就高(价高),反之则低(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所谓“林泉之心”,首先是超功利的审美态度(万虑消沉,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其次是多角度的观察体验(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再次是全方位的整体把握(浑然相应,宛然自足),苟能如此,则“山之美意足”,“水之态富赡”。显然,唐宋美学关注的审美关系问题,在郭熙这里已发展为审美态度。
“远”。郭熙说“山有三远”,一曰“高远”(山下仰山巅),二曰“深远”(山前窥山后),三曰“平远”(近山望远山)。对于山来说,“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对于人来说,“高远者明了,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澹”。显然,这种意境正是道家哲学和魏晋玄学的延伸,即由道延伸到玄,由玄延伸到远。玄则远,远则通道。《世说新语》讲玄远、清远、旷远,《林泉高致》讲高远、深远、平远,甚至张彦远讲“咫尺万里”,都是要求突破有限的形质(山水或人体),把目光伸向远处,从有限把握到无限。
关键词:审美态度审美意境
代表作:《林泉高致》
学说:身即山川说三远说
范温(北宋)
有余意之谓韵
张彦远的趣味(气韵和笔法)在郭熙那里发展为“远”,在范温(北宋)这里则发展为“韵”。范温在逐一批评了关于“韵”的种种定义后得出结论:“有余意之谓韵”。这就使“韵”从语言学范畴(声韵)变成了审美范畴,从一般审美范畴(不俗、潇洒、生动、简而穷理)变成了重要审美范畴(包括众妙、经纬万善者)。范温认为,韵是美的“极致”。“凡事既尽其美,必有其韵;韵苟不胜,亦亡其美。”文学可以有各种风格,但只要有韵,就“可以立于世而成名矣”。范温这一观点很有代表性,事实上概括了梅尧臣、欧阳修、苏东坡、黄庭坚等多人思想,对严羽观点的形成可能也有直接影响。
关键词:韵
代表作:《潜溪诗眼》
学说:有余意之谓韵说
2.艺术心理学
A.诗画合一
王履(明,1332—?)
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
自北宋苏轼首倡“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说,诗画合一(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几成定论。所谓“诗画合一”,其实就是“天人合一”,其核心问题仍是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表现于诗,是情与景;表现于画,则是意与形。王履认为,“画虽状物,主乎意”。因此,没有画意,形象就不是艺术形象(意不足谓之非形可也);但没有形象,画意也不成其为画意(舍形何所求意)。审美意识依赖于审美经验,审美经验来源于审美对象,这就叫“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王履这一观点,可谓中国式的“反映论”。
关键词:审美意识审美经验审美对象代表作:《华山图序》
学说:目师华山说
祝允明(明,1460—1526)
师楷化机,取象形器,而以寓其无言之妙
王履说形,祝允明说象;王履说意,祝允明说韵;王履认为画意在形,舍形无所求意;祝允明则认为画韵在象,无象不成其韵。因此他主张“师楷化机,取象形器,而以寓其无言之妙”,也就是说要以自然造化为楷模(师楷化机),从对象(形器)那里获得意象(取象),这样才能表现蕴含着生命玄机的美(寓其无言之妙)。
关键词:审美关系艺术创造
代表作:《吕纪画花鸟记》
学说:师化象形说
王廷相(明,1474—1553)(www.xing528.com)
言征实则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故示以意象
王履看到了形与意的矛盾,祝允明看到了象与韵的矛盾,而能够把它们统一起来的是意象。王廷相认为,语言太实在就没有韵味(言征实则寡余味也),情感太直白就难以动人(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最好的办法是“示以意象”。因为只有意象才缘于物而不滞于物,因于情而不滥于情,可以让人反思(思而咀之)和共鸣(感而契之)。
关键词:审美意象
代表作:《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
学说:示以意象说
夫童心者,真心也
不愤则不作
一般地说,前述唐宋明初诸人所论之文学艺术,虽然也有平民化和世俗化倾向,仍是文人的雅的文化。李贽等人推崇提倡的,却是平民的俗的艺术。这既与当时社会状况(产生了不成熟的市民阶层)密切相关,也与禅宗的影响有很大关系。禅宗是一种平民的、世俗的宗教,正是它的成功导致了儒学的转型。但朱熹之办书院也好,陆九渊之做演讲也好,都只不过意味着儒学从书斋走进了书院,又从书院走向了市井。只有李贽的学说,才是儒学史上一次罕见的呵佛骂祖和离经叛道。
李贽继承了禅宗“直指人心”、陆九渊“发明本心”和王阳明“心明便是天理”的思路,但对“心”重新做了界定。李贽认为,作为哲学出发点的“心”,既不是禅宗的“佛性”,也不是理学的“天理”,而是与生倶来人皆有之的“私心”。这是一种自然的天性,因此也叫“童心”。童心即真心。“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那些饱读诗书的儒家之徒,便是“失却真心”的“假人”;而包括《论语》、《孟子》在内的儒家经典,则是“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薇”。
正是从这一真实性(它同时也是最高真实性)出发,李贽继承司马迁“发愤之所为作”和韩愈“不平则鸣”的观点,提出“不愤则不作”的原则,认为“不愤而作”就是不寒而栗,无病呻吟。相反,“发愤之所为作”,则情真意切,不可遏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毫无疑问,只有这样的文学作品,才是真文学,才是好文学。
同样,也正是从这一真实性出发,李贽高度评价《西厢记》、《水浒传》等俗文学作品,因为它们都是“童心者之自文”。因此,“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更说甚么六经,更说甚么语孟乎”!
李贽的思想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并形成一股新文艺启蒙思潮。
关键词:童心真心真实性俗文学启蒙思潮
代表作:《焚书》
学说:童心说
汤显祖(明,1550—1616)
因情成梦,因梦成戏
如果说李贽思想的核心是“心”(童心),那么汤显祖思想的核心便是“情”。汤显祖认为,艺术的本质就是“情”(世总为情,情生诗歌)。情不同于理,也不同于法。理和法都是后天的、人为的(即荀子所谓“伪”),因此是不真实的。情则是先天的、自然的(人生而有情),因此是真实的。
“有情之人”叫“真人”,“有情之天下”叫“春天”(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李贽的影响)。“春天”只是理想,现实是“有法之天下”,因此只能做梦,这就叫“因情成梦”。梦想一旦纳入审美的形式,就是艺术,这就叫“因梦成戏”。
艺术既然由梦而来,也就有自己独特的真实性(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它只能是情感的真实,心灵的真实(即李贽的“童心”或老子的“赤子之心”),而不是物理的真实,逻辑的真实。汤显祖说,一些人只知道认死理,却不知道情感有情感的逻辑(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这种人是不可以和他讨论艺术的(世间惟拘儒老生不可与言文)。真正的艺术家,一定是有“灵气”的,晓“天机”的,懂“意趣”的。当然,也一定是有情感的“真人”。
总之,在艺术领域(即梦幻世界)中,情感是决定一切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用叶朗先生总结的话,就是幻想可以改变现实,灵气可以突破常格,内容可以压倒形式。因此汤显祖的观点就叫“惟情说”。
关键词:情梦艺术
学说:惟情说
袁宗道(明,1560—1600)
袁宏道(明,1568—1610)
袁中道(明,1570—1623)
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
李贽思想的核心是“心”,汤显祖思想的核心是“情”,公安三袁思想的核心是“性灵”。“性灵”的内涵除了“性”(真情),还有“灵”(才气),袁氏兄弟称之为“惠黠之气”。由于这种天才,就产生了艺术独有并最为宝贵的“趣”,它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惟会心者知之)。显然,公安三
袁的“性灵说”是李贽“童心说”的美学化,即通过审美趣味这一中介,使童心的表现变成了美学的追求,同时也使艺术的品位由俗返雅(汤显祖的艺术则可谓雅俗共赏)。公安三袁的贡献和局限全在于此。
关键词:性灵灵气天才雅文化
学说:性灵说
C.南北分野
董其昌(明,1555—1636)
凡文章必有真种子
董其昌的美学思想比较丰富,但超越前人的不多,如主张“以天地为师”,认为“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以及“文要得神气”,“不在学,只在悟”等。影响较大的观点,是以禅论画,分“南北宗”,并推“南宗”为文人画“正宗”,尊王维为南宗之祖。文人画这个概念也由董其昌命名,称为“文人之画”,明末清初时画坛群起附和。其主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被后人奉为信条。
关键词:文人画南北宗
代表作:《画禅室随笔》
学说:画分南北宗说
3.创作心理学
A.艺术的经验
A-4明清小说美学
叶昼(明,不详)
妙处都在人情物理上
叶昼是小说评点的实际创始人之一,但因卖文还酒债,不重署名权,长期被埋没。叶昼认为小说是社会生活真实的反映(世上先有《水浒传》一部,然后施耐庵、罗贯中借笔墨拈出),否则,“即令文人面壁九年,呕血十石”,也不能达到活灵活现以假乱真的水平。但小说作为一门艺术,和天下文章一样,“当以趣为第一”。既然以趣为旨归,那又“何必实有其事,并实有其人”?小说的文字“原是假的”,人物和故事也不必实有,但情理(人情物理)是真的。“只为他描写得真情出,所以便可与天地相始终”。
关键词:文学真实
金圣叹(清,1608—1661)
世间妙文,原是天下万世人人心里公共之宝
金圣叹是明清小说批评的顶尖人物。和其他小说理论家一样,金圣叹也很关注真实性问题(这也几乎是小说美学绕不过去的问题),但金圣叹的见解显然高人一筹。他认为小说与历史、艺术与现实有本质的不同。前者(以《史记》为代表)是“以文运事”,后者(以《水浒》为代表)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事(生活真实)就是第一位的;因文生事,文(艺术真实)就是第一位的。小说中之所以有种种诸如大事化小、小题大做、以偏概全、掐头去尾等做法,“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但无论怎样剪裁、夸张、虚构、想象,都必须合情合理。因此,小说的真实,就是“未必然之文,又必定然之事”。
小说的真实是想象与情理的统一,小说的追求则是平易与奇特的统一,即用“极近人之笔”,写“极骇人之事”。文笔近人(通俗易懂)就容易接受,故事骇人(惊险离奇)就吸引读者。这实在是内行话。
金圣叹之后,重要的小说批评家还有张竹坡(1670—1698)和脂砚斋(不详),他们的观点和叶昼、金圣叹大体相同,如张竹坡认为“做文章,不过是情理二字”,脂砚斋也认为小说的真实是“事之所无,理之必有”。其他观点则基本上属于一般文艺理论和文学批评,故略。
关键词:文学真实
学说:因文生事说
毛宗岗(清,不详)
读造物自然之文,而又何必读今人臆造之文
在明清小说批评家中,毛宗岗的观点有些与众不同。他认为《三国演义》“乃文章之最妙者”,因为它“据实指陈,非属臆造”,“真而可考”。这和金圣叹认为该书不过“官府传话奴才”的观点正好相反。尽管毛宗岗也认为“文章之妙,妙在猜不着”,但他同时认为,这无非是因为历史本身就具有戏剧性,只不过作家知道抓住这一要害进行创作而已。
关键词:文学真实
A明清戏剧美学
李渔(清,1611—约1679)
从来游戏神通,尽出文人之手
李渔认为,戏剧作为俗文学,和诗文辞赋等雅文学不同。“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但一部戏剧要成为传世之作,必须具备三个条件:情事奇(情事不奇不传)、文词警(文词不警拔不传)、轨道正(不轨于正道,无益于劝惩,使观者听者哑然一笑而遂已者,亦终不传)。因此,“凡作传奇者”,“务存忠厚之心,勿为残毒之事”;“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唐怪异者,当日即朽”。
关键词:戏剧特征
代表作:《闲情偶寄》
A-3明清园林与绘画美学
计成(明,1582—?)
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
计成认为,园林的美学标准,无非精巧二字。精在体量适中,巧在借景生情。因此园林的建造没有一定之规(构园无格),但又有规律可循(借景有因),创意比技术更重要(三分匠七分主人)。
此外,李渔所著之《闲情偶寄》,周亮工(1612—1672)所编之《尺牍新钞》,还有明代末年的张岱(1597—1679)和清代乾隆年间的袁枚(1716—1797),都对园林问题发表了不少见解。
B.学者的思考
王夫之(1619—1692)
乐者,两间之固有也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
情景合一,自得妙语
只咏得现量分明,则以之怡神,以之寄怨,无所不可
王夫之是中国美学艺术心理学阶段继严羽、李贽之后又一位里程碑似的人物。作为学者型美学家,他前有黄宗羲(1610—1695)、顾炎武(1613—1682),后有章学诚(1738—1801)、刘熙载(1813—1881),但诸子均不如王夫之承前启后,博大精深,只有王夫之才堪称巨星。
王夫之一反中国美学自司空图、严羽以来走向主体心灵的趋势,明确地将美归之于客体,认为“乐者,两间之固有也”,“百物之精,文章之色,休嘉之气,两间之美者也”。所谓“百物之精”,就是客观事物的本质美;所谓“文章之色”,就是客观事物的形式美;所谓“休嘉之气”,就是客观事物的气韵美;而所谓“两间”,即天地之间。显然,在王夫之这里,美是客观的。
美虽然是客观的(形于吾身以外者化也),美感却是主观的(生于吾身以内者心也)。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把握客观的美(若俗子肉眼,大不出寻丈,粗欲如牛目,所取之景亦何堪向人道出)。只有审美的人才能作到主客默契,心物交融,天人合一。但这种主客观的统一,只能是主观符合客观(以人合天),不能是客观符合主观(强天以从人)。因此,“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离开对客观审美对象的直接感知,也就没有审美可言。
为此,王夫之从佛教因明学中借用了“现量”一词,来说明审美观照的心理特征。量,即知识,或获得知识的来源、方式和判断标准。知识有三种。一曰非量,二曰比量,三曰现量。非量即“情有理无之妄想”,也就是想象。比量即“以种种事比度种种理”,也就是逻辑。王夫之认为美感既非非量也非比量,而是现量。现量也有三层含义。一是“现在”(不缘过去作影),二是“现成”(一触即觉,不假思量计较),三是“显现真实”(彼之体性本自如此,显现无疑,不参虚妄)。比方说:“长河落曰圆,初无定量,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
显然,王夫之的所谓“现量”,就是审美意象。但不是一切审美意象,而是主体在当前当下(现在)通过直觉(现成)获得的能够体现对象本质特征(显现真实)的东西。非量纯由心造,无可实证,是不真实的;比量诉诸概念,不可感知,是非审美的。只有现量,既真实,又感性,因此是艺术创作的源泉。可见,王夫之所谓“现量”,就是非想象非概念的直觉美感经验。
美是客观的,审美是直觉的,美感是当下即得的,这都决定了审美意象必然是“情景合一”的。情景合一,是王夫之美学又一重要内容。因为依照“现量说”,必定得出这样的结论:“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有情中景,景中情”,所以说“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创作,不过就是把这种美感经验说出来而已。
这当然是典型的艺术创作心理学,只不过这种心理学是建立在“现量”这一叶小舟之上的,而且这一叶小舟最后还要驶向儒家设定的目标。因为“咏得现量分明”的目的,是“摄兴观群怨于一炉”;而“情景合一”的趣味,则是“温柔敦厚”。为此,王夫之骂杜甫(杜甫“健笔纵横”),批苏轼(苏轼唱“大江东去”),痛斥时人尊崇唐诗,对李贽等人推崇的新文艺更是视如寇仇。王夫之是儒家美学最后的大师。
关键词:审美直觉艺术创作
学说:现量说情景合一说
C.最后白勺余音
叶燮(1627—1703)
文章者,所以表天地万物之情状也王夫之以后,中国美学基本上已乏善可陈,略可一说的也就是叶燮、254石涛和刘熙载,其中最重要的又是叶燮。
叶燮认为,文学艺术在本质上是对客观事物的描写(文章者,所以表天地万物之情状也)。客观事物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千头万绪,但归根结底也就三个字:理、事、情。理,是事物的内在逻辑(其能发生者);事,是事物的实际存在(其既发生);情,则是事物的表现形态(情状),“三者缺一则不成物”。大至宇宙天地,小至草木禽兽,莫不如此;而“总而持之,条而贯之”的,是气。有理有事有情有气就是美。如果有“自然流行之气”贯穿始终,自然成法,那就是至美(天地万象之至文)。不过,气可能断,断则无,理事情却不会因此而消失。比方说,“草木气断则立萎”,这就是理(必然性);“萎则成枯木”,这就是事(现实性);枯木也有自己的形态,这就是情(表现性)。所以,理、事、情,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
因此,要“表天地万物之情状”,就必须“当乎理,确乎事,酌乎情”。这也就是“法”。但是,并非所有的理事情都那么明确,必有“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文学艺术家的任务(或其高明之处),就在于见常人之不可见,言常人之不能言,把握常人无法把握的东西。这就要“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也就是说,艺术反映之理,带有深邃性;艺术反映之事,带有想象性;艺术反映之情,带有模糊性;而且唯其模糊,才通于精妙。
实现上述目标,靠的是才、胆、识、力。文学艺术家与普通人的区别首先就在有才(于人之所不能知,而惟我有才能知之;于人之所不能言,而惟我有才能言之),因此能做到“至理存焉,万事准焉,深情托焉”。才依赖于胆(惟胆能生才),胆来源于识(无识故无胆)。有识必有胆,有胆必有才,有识有胆有才必有力,“故致坚而不可摧也”。
最后是法(方法、法则)。叶燮认为,法也来自理事情:“先揆乎其理,揆之于理而不谬,则理得;次征诸事,征之于事而不悖,则事得;终洁诸情,洁之于情而可通,则情得。三者得而不可易,则自然之法立。”所谓“自然之法”,也就是理事情之法。理事情变化万端,故法为“活法”;理事情不可虚凭,故法为“定法”。总而言之,一切归结于理事情。
显然,这是一个完整的逻辑体系,其逻辑之严密,体系之井然,不但超过王夫之,也超过刘勰。和叶燮的《原诗》相比,《文心雕龙》就不是哲理性的,而是美文学的了。但论博大精深,则叶不如刘、王。
关键词:理事情艺术哲学
代表作:《原诗》
学说:理事情说
石涛(1642—约1718)
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
画家谈画,本不足为奇。但通常所论,无非经验之谈。石涛《画语录》的高屋建瓴之处,就在于不就事论事,而是追溯到艺术的本源。石涛说,太古时代是一片混沌,没有物象,也没有法则,只有完整的、混为一体的最高朴素(太古无法,太朴不散)。混沌一被打破,最高朴素不再完整,法则也就诞生(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则从哪里诞生?从“一画”(法于何立?立于一画)。因为只有“一画”才是最简单、最朴素也最原始的符号。有了一,就会有二,有三,有众有,有万象。所以,“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抓住了根本,也就抓住了事物的本质。这就是石涛要讲“一画”的原因,即“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显然,这就不是经验而是哲学了。这也正是石涛的“语录”能称之为“美学”的原因。
关键词:艺术本体论代表作:《画语录》
学说:一画说
刘熙载(1813—1881)
为文者,盘思文之所由生乎
叶燮美学之卓越在系统性,石涛美学之深刻在本体论,刘熙载美学之高明则在辩证法。刘熙载认为,做任何事情都要抓住事物的根本,搞文学的又岂能不弄清文学的来历(盍思文之所由生乎)?那么,文学的由来是什么?刘熙载认为是矛盾对立的统一,是世界的多样性,是“强弱相成,刚柔相形”(此为刘引徐锴《说文通论》语)。为此,刘熙载对艺术创作中种种矛盾关系(包括咏物与咏怀、真实与玄诞、结实与空灵、按实肖像与凭虚构象等)进行了梳理,并提出文学即心学(文,心学也)的观点。刘熙载心学是唐宋元明清艺术心理学的最后一环,其《艺概》成书之日,已是天朝开始崩溃之时(第一次鸦片战争)。中国古典美学已经走完了自己的全部历程,它期待着在新时代和新文化中的新生。
关键词:艺术辩证法代表作:《艺概》
学说:心学说
(本史纲逻辑关系据邓晓芒、易中天《黄与蓝的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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