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游戏说：探讨美学与历史

历史上的“游戏说”有两种。一个叫“康德-席勒游戏说”，一个叫“斯宾塞-谷鲁斯-朗格游戏说”。这两个是不一样的。前一个是一种哲学观点。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说过一句话：“人们把艺术看作仿佛是一种游戏”。诗是“想象力的自由游戏”，其他艺术则是“感觉的游戏”。后来，席勒把康德的这种观点发扬光大了。席勒认为，人有三种冲动:感性冲动、理性冲动和游戏冲动。前两个冲动是矛盾的，只有后一个冲动才能把它们统一起来。打个比方说，感性冲动好比是兽性，理性冲动好比是神性，游戏冲动则是人性。不是有个说法，说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吗？理性冲动就是天使的那一半，感性冲动就是魔鬼的那一半。但人不可能成为天使，也不能变成魔鬼，这就要把兽性和神性调和统一起来，而能够调和统一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的就是游戏冲动。

为什么呢？因为游戏有个特点，就是既随心所欲，又严守规则。游戏的规则是很重要的。比如加入WTO以后，就必须遵守世界贸易的“游戏规则”。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嘛！同样，随心所欲也是很重要的。从头到尾规规矩矩，一点自由都没有，那不叫游戏，那叫打工！（大笑）所以，游戏，或者说，游戏状态，就是既守规矩，又很自由。用孔子的话说，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当然很不容易。就连孔子他老人家，也要到七十岁才做得到，我们这些人怕是没有希望了。（大笑）不过，正因为难，才可以当作理想来设计。要是不难，就不是理想了。总之，这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游戏状态，是很理想的，因此也是美的、艺术的。达到了这种状态，也就达到了“人格的完整”和“心灵的优美”，达到了社会和人的最高境界一自由境界。实际上，康德和席勒说的游戏，就是自由。所以席勒说:“只有当人充分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完全是人。”

很显然，康德和席勒说的游戏，和我们通常说的游戏，并不是一回事。真正的、严格意义上的游戏说，不是康德和席勒的那一种，而是“斯宾塞-谷鲁斯湖格游戏说”。不过我们要说明一下。美学史上有两个朗格。一个叫苏姗•朗格，女的，美国人，是“符号说”的代表人物。还有一个叫康拉德•朗格，男的，德国人。主张游戏说的，是后一个。

斯宾塞、谷鲁斯和康拉德•朗格都认为，艺术在本质上和游戏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他们的观点都叫“游戏说”。其中斯宾塞和席勒最接近，都认为艺术和游戏一样，是人们过剩精力的宣泄。要说有什么不同，也就是艺术为人类的高级机能提供消遣，游戏为人类的低级机能寻找出路。所以，当狮子不受饥饿的折磨时，它就会让自己的吼叫响彻充满回声的沙漠；人如果酒足饭饱、百无聊赖、精力过剩，就会做游戏或者搞艺术。总之，艺术和游戏一样，都是“吃饱了撑的”。（大笑）

谷鲁斯部分同意他们的观点，就是艺术和游戏一样，都能给人带来无利害的快乐。但他不认为游戏是什么“过剩精力的宣泄”，而认为是一种必要的学习。小猫玩球是为了练习抓老鼠，女孩抱布娃娃是为了学习当妈妈。（笑）这就和艺术一样，是“寓教于乐”。它们都是以欣赏的态度在内心暗暗地模仿自己的对象。这样，游戏和艺术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使我们在轻松愉快之中增强了适应社会的能力。所以，你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吗？那你就多做游戏，或者多看电影。（大笑）

康拉德•朗格则认为，艺术和游戏最明显的共同之处，就是它们都有“假想”或“虚拟”的成分。女孩子玩过家家，抱的是布娃娃；画家画苹果画鞋子，却既不能吃也不能穿。所以，艺术和游戏，都是“上当受骗”、“自欺欺人”。但这种“上当受骗”和“自欺欺人”，又都是心甘情愿的。明知是假，偏要当真，因此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欺骗”。（笑）但是，如果没有这种“有意识的自欺”，也就没有游戏的快感和艺术的美感。这正是艺术和游戏最本质的共同之处。如果说它们还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艺术比游戏需要更成熟的心智和更复杂的技巧。因此，朗格认为，“游戏是儿童时代的艺术，艺术是形式成熟的游戏”。

这种说法看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的确，艺术和游戏都是“无利害而生愉快”，也都只以自身为目的。战争的游戏是为了游戏而不是为了战争，破案的戏剧也只是为了戏剧而不是为了破案，要不然谁肯看悲剧，谁又肯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除非每次都是赢家。不过那个每次都输的，只怕就不会来了。（笑）

正因为艺术和游戏都是超功利的，因此它们都不怕“假”，甚至越假越好。艺术和游戏都宁假勿真，宁远勿近，宁似勿是。女孩子给布娃娃当妈妈是愉快的，如果塞给她一个真正的婴儿，你看她干不干？（女同学齐声回答：不干！）同样，艺术作品也不宜太实，最好是虚虚实实，虚实相间。比如你把雕塑作品弄得跟真人似的，站在展览馆大门口一动不动，还不得吓人一跳？（笑）“假戏”不能“真做”。一旦“弄假成真”，比如玩战争游戏的孩子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演爱情故事的演员在舞台上忘乎所以，都是对艺术和游戏规则的破坏，那就一点美感和快感都没有了。

艺术和游戏虽然“假”，却又求“真”。它们都是那种“明知是假”，却又“认真去做”的事情。不信你们去看女孩子们过家家，那是非常认真的。给布娃娃打针，一定会“消毒”，会用棉花或者纸团在布娃娃屁股上揉，嘴里还要说:“乖，勇敢，不哭。”（窃笑）一个程序都不会漏掉。（大笑）一个真正在做游戏的人和一个真正在搞艺术的人一样，都是“全力以赴”、“忘乎所以”的。这个时候你最好不要戳穿他，不然他会跟你急!（笑）小孩子们做游戏的时候，最不愿意有大人在场，就是怕大人戳穿他们那“有意的自欺”。所以呀，你要是想和小孩子们交朋友，最好是和他们一样“认真去做”，要你当猫你就当猫，要你扮狗你就扮狗，保证大受欢迎。（大笑）(www.xing528.com)

搞艺术也一样。比如中国戏曲，虚拟性是很强的。“有酒无菜，有杯无筷”。可是做起动作来，又认真得不得了。穿针引线，一定会在“线”尾挽个疙瘩，其实她手上既没有针，也没有线。这就叫“明知是假，认真去做”。为什么明知是假，却又要认真去做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情感体验，而艺术和游戏是不是成功，又全在能不能获得这种体验。有体验就愉快，没有体验就不愉快。至于体验什么，则无关紧要。因此，在战争和狩猎的游戏中，胜利的一方固然开心，失败的一方也未必失意；猎人固然洋洋自得，白兔们也未必郁郁寡欢。要不然，很小的小孩子就不会参加游戏，弱小动物也就没有人扮演了。

显然，参加游戏和欣赏艺术，都是作为局外人去充当局中人，在假想中领略“似是而非”的乐趣。“不像”没有乐趣，“太像”也没有乐趣，一定得“似是而非”。因为这种乐趣来自体验，也来自想象，是一种“假设的体验”和“真实的想象”。局中人的身份保证了体验的真实，局外人的身份保证了想象的自由，因此妙不可言，其乐无穷。

这就有点像做梦，因此也有认为艺术是“白日梦”的。但其实不同。梦是一种纯粹的幻想，用不着什么物质媒介或者物质手段。艺术和游戏就不能没有。比如玩“骑马”的游戏，就至少要有一根竹竿。“青梅竹马”么，没有竹竿怎么行？（笑）实在没有竹竿，当然扫把也可以对付，不过那容易让人觉得像是巫婆，最好不用。（大笑）梦又是纯属个人的，不能和他人共享。我们可以邀请别人和自己一起欣赏艺术或者做游戏，但你不能请别人和你一起做梦。啊，你给朋友发一请柬：恭请各位和兄弟我今晚共入梦境，同做一梦？（笑）那才真是“做梦”！（大笑）总之，梦是一种纯属个人的纯粹的幻想。它没有社会价值，也没有游戏规则和艺术技巧。只有傻瓜才把梦当回事，逢人便讲，那叫“痴人说梦”！（笑）也只有傻瓜才会这样批评别人：“你怎么做这么个梦？太没水平了！”（哄堂大笑）

所以，艺术和游戏，它们两个是很像的。不过差别也更大。首先，游戏只关心快感而不关心内容。游戏者刚刚玩过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又可以立刻去玩小羊乖乖。对于他们来说，小鸡或小羊的命运是无所谓的。他们决不会像艺术家那样关心自己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关心自己作品的内容。游戏毕竟只是一种纯粹的享乐。它即便有什么内容，也是无关宏旨的。但一个民族的艺术即便在童年期，也会要求一种真实的内容和意义。所以，优秀的艺术品当中往往充满了人生的哲理，闪烁着真理的光芒。请问，有这样的游戏吗？

其次，游戏也不关心形式。布娃娃和小木偶一样可以用来过家家，而且如果没有布娃娃，抱个枕头也凑合。我就亲眼看见一个小女孩抱个枕头走来走去。问她抱的是什么，她说是“小宝宝”。（大笑）艺术能这样对付吗？一个认真的画家甚至不肯画“错”一根线条。因为艺术品的价值，往往就在于它那独特的、新颖的、不可重复和不可替代的形式。在形式问题上，你不可以和艺术家讨价还价。这个下面我们还要讲到。

再次，艺术和游戏给人的感受也不同。游戏给人的是快感，艺术给人的是美感。美感可以传达，快感却仅仅属于个人。当然游戏也可以旁观，但“看热闹”和“做游戏”毕竟两码事。所以那些游戏的酷爱者在充当旁观者时总是忍无可忍。“看看你下的这臭棋!”说着说着他就“出手”了。（大笑）然而在艺术活动中，却可以一部分人是创作者，另一部分人是欣赏者，这很正常。因为美感是可以传达的。既然可以传达，也就用不着每个人都去当艺术家。所以，游戏只能给游戏者带来愉快，艺术却可能给全人类带来快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艺术是人类文化的精华，标志着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游戏能标志什么呢？顶多也就是富裕程度或闲暇程度。做游戏的条件并不高，或者有钱，或者有闲，搞艺术却要有文化。艺术决不是人们穷极无聊闲着没事随便弄来玩玩的东西。在那些不朽的艺术珍品下面，往往横卧着人类亘古的苦难;而在那些感人的艺术杰作当中，则往往蕴含着人类前进的动力。这是游戏永远都望尘莫及的。所以，艺术最终将推动社会历史的进步，促成人的全面自由发展，游戏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