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美学：门类、特征与历史

前面我们从历史的角度讲了艺术的阶段和类型，这是纵的方面。现在我们要从横的方面，从各类艺术之间的关系来讲这个问题。我们知道，黑格尔的美学，是一个庞大的完整的严密的体系，自始至终贯穿着“逻辑与历史相一致”的原则。而且他的每一个结论都是从他关于美和艺术的定义出发的，是这个定义的逻辑结论。在黑格尔那里，美是绝对理念的感性显现。因此，美就不仅表现为一般的类型，它还要表现为艺术的门类。类型和门类并不完全一样。类型主要是一个历史的概念，是纵向的，门类却是横向的，是艺术由于物质材料和表现方式的不同而形成的不同种类和类别，比如建筑、雕塑、绘画、音乐、诗。类型和门类这两个概念是交叉的。在同一个类型中，可以有不同的门类。比如在象征型艺术时期，就并不只有建筑，也有雕塑、绘画、音乐和诗。同样，在同一个门类中，也有不同的类型。比如同是建筑，就有象征型建筑、古典型建筑和浪漫型建筑三种。埃及建筑就是象征型建筑，希腊建筑就是古典型建筑，哥特式建筑就是浪漫型建筑。所以类型和门类这两个概念，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不过，在黑格尔这里，类型是主要的，门类是次要的。各门类艺术虽然都可以出现在各种艺术类型当中，但必定有一个门类特属于某一种类型，是最适合这种类型的，是这个类型的代表。

最能代表象征型艺术的是建筑。建筑，无论从类型的角度，还是从门类的角度，无论从逻辑的角度，还是从历史的角度，它都是最早的艺术。因为无论绝对理念也好，人的自我意识也好，这时都还处于一种蒙昧初开的状态，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能用一大堆的物质材料来表现自己，把绝对理念或者自我意识表现为巨大的空间感，以此作为“心灵凝神观照它的绝对对象的适当场所”。总之，在建筑这里，艺术美主要表现为一个符合审美理想的外在世界，内心世界和外在形式还处于一种不那么和谐统一的状态。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建筑还只能把心灵当作一个“外来客”来看待。因此，建筑也是“最不完善的艺术”。

雕塑就不一样了。在雕塑这里，心灵得到了很好的安放，内心世界和外在形式契合无间，谁也不压倒谁。所以雕塑以古典型艺术为它的基本类型，古典型艺术也以雕塑为它的代表性门类。在雕塑这里，物质材料已经开始不被看作物质材料，而是看作心灵和心灵的东西来进行处理。我们知道，雕塑的材料主要有泥土、木材、石料、金属等等。这些材料是无机的、没有生命的，但正因为如此，它们很适合用来表现神的普遍性，尤其是大理石。于是，心灵便借助大理石之类冷冰冰的物质材料，表现出它永恒的静穆。在这里，内容和形式显然是统一的，它非常符合美的理想。可惜的是，雕塑的这种统一，只是绝对精神和它的肉体机构的统一，而不是和它的内在生活的统一。所以，艺术的发生和发展不会停留在雕塑这里，它还要往前走。

紧跟着雕塑的是绘画。黑格尔认为，绘画的特征是从色彩得到定性。建筑和雕塑的材料虽然也是看得见的、有色彩的，但只有绘画的材料才纯粹是色彩，也只有绘画才是专门给人看的。建筑还可以让人居住，雕塑还可以供人触摸，绘画除了给人看以外，什么用也没有。这就等于说绘画纯粹是供人精神享用的。所以，虽然同为视觉艺术，绘画却比建筑和雕塑更具有精神性。

另外一点也很重要，就是“绘画压缩了三度空间的整体”。绘画和建筑、雕塑虽然同为空间艺术，但建筑和雕塑都是三维的立体的，是真正的空间艺术，绘画却是二维的平面的，是不那么纯粹的空间艺术。所以，绘画的空间比雕塑更抽象。在黑格尔看来，它只是内在精神的一种显现。显然，在绘画这里，精神已经开始溢出物质了。这说明精神已经不满足于它和物质材料的统一，它要向更加自由和无限的方向发展。因此它要寻求一种更加便于表现内心生活的材料。黑格尔说这就是色彩、声音和语言，与之相对应的艺术门类则是绘画、音乐和诗。这就实际上过渡到浪漫型艺术了。前面说过，浪漫型艺术注重的是人的内心世界，是人的心灵。它表现的是心灵，而且也只在心灵中表现。所以，绘画、音乐和诗就以浪漫型为它们的基本类型，浪漫型艺术也以绘画、音乐和诗作为它的代表性门类。

最典型的浪漫型艺术门类是音乐。绘画虽然已经开始把物质性的东西转化为精神性的，但它还毕竟保留了空间（虽然只有二度）。这就多多少少还保留了一点客体性，或者说内容是主体性的，形式则还有一些客体性。音乐却把空间性完全否定和取消了。取消和否定了空间性，也就等于取消和否定了物质性。因为我们一般很难想象和理解一种没有空间性的物质。当然啦，音乐也不是一点物质性都没有。它也要依赖于物质，这就是振动着的空气。不过空气只是充满空间，并不占据空间，也就差不多可以看作没有空间性。事实上音乐也不是空间艺术，而是时间艺术，而且是唯一的时间艺术。

音乐也不是视觉艺术，而是听觉艺术。黑格尔认为，视觉和听觉一样，都是一种认识性的感觉，而不是实践性的感觉。而且，听觉比视觉更是观念性的。这一点我想应该不难理解。人的五种感觉当中，触觉、味觉、嗅觉，都是实践性的。因为它们都要和对象直接发生关系，都要直接接触到对象，比如摸到某个东西，吃到某个东西，闻到某种气体。视觉和听觉却不和对象直接发生关系。在视感觉和听感觉、视知觉和听知觉活动中，主体和对象之间是有距离的。有距离就产生美感，这一点我们前面说过。所以只有视觉艺术和听觉艺术，没有什么触觉艺术、味觉艺术、嗅觉艺术。但是视觉和听觉也还有程度的不同。视觉的观念性比听觉又要弱一些。因为眼睛看到的，毕竟都是活生生的或者实实在在的一个个具体的“东西”，耳朵听到的却不是什么“东西”，而是某个“东西”的信号。

这就“虚”多了，但同时它的观念性、认识性或者精神性也就强多了。(www.xing528.com)

这样一来，音乐无论内容还是形式，便都是主体性的了。所以黑格尔认为音乐是“浪漫型艺术的中心”。同时他也认为音乐是从绘画到诗之间的转折点。我们要注意黑格尔他的这个体系是很完整很严密的。他的思想方法和思维方式是贯穿始终的。所以无论他怎样划分阶段、类型、门类，都是三个环节•正、反、合，或者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中间的那个环节，就是从第一个环节过渡到第三个环节的桥梁。比如在整个世界中，从自然界过渡到人的精神的桥梁是人类社会；在人的精神中，从艺术过渡到哲学的桥梁是宗教;在艺术中，从象征型艺术（建筑）过渡到浪漫型艺术（绘画）的桥梁是雕塑（古典型艺术）；在浪漫型艺术中，从绘画过渡到诗的就是音乐。

绘画、音乐和诗的共同特点是它们远离物质的抽象性。绘画的物质性比雕塑少，音乐的物质性比绘画少，而诗的物质性最少，少到几乎等于零。音乐毕竟还要依赖于振动着的空气，诗却连这个也可以不要。比如我们可以默读或者默诵。所以诗的精神性最强。这样岂不是很好？对不起，不好。因为美是“绝对理念的感性显现”。理念和感性、精神与物质，都是缺一不可的。物质压倒精神固然不对，精神溢出物质也终将不成其为艺术。因此，浪漫型艺术发展到诗，它也就要解体了。

显然，在黑格尔这里，艺术不过是绝对理念在人的精神中复归自身的一个阶段，而且它自己也是一个过程，一个由不平衡到平衡再到不平衡的过程。为什么是这样的？因为“绝对理念”和“感性显现”本身就是一对矛盾，所以它一开始肯定不平衡。这就是“象征型艺术”。但如果不能达到平衡，绝对理念就不能很好地得到感性显现，所以还得平衡。这就是“古典型艺术”。但是“感性显现”决不是绝对理念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自由思考”。所以艺术在达到和实现了平衡以后，还得再走向不平衡。这就是“浪漫型艺术”。到了浪漫型艺术阶段，艺术就无路可走了。不但浪漫型艺术要解体，艺术本身也要解体，而让位于宗教。

在黑格尔那里，宗教和艺术一样，也有三个阶段和类型。第一个是“自然宗教”，这就是古埃及宗教;第二个是“艺术宗教”，这就是古希腊宗教;第三个是“天启宗教”，这就是基督教。宗教的这三个阶段和类型，和艺术的三个阶段和类型正好是一一对应的。自然宗教对应着象征型艺术，艺术宗教对应着古典型艺术，天启宗教对应着浪漫型艺术，它们又同时对应着古埃及、古希腊和欧洲近代三个历史阶段。古埃及既是自然宗教时期，也是象征型艺术时期，古埃及的建筑是典型的象征型建筑。古希腊既是艺术宗教时期，也是古典型艺术时期，古希腊的雕塑是典型的古典型雕塑。欧洲近代既是天启宗教时期，也是浪漫型艺术时期，欧洲近代的音乐是典型的浪漫型音乐。大家看看，是不是对得很工整？

宗教不但和艺术一样，也有三个阶段和类型，而且也是绝对理念在人的精神中复归自身的一个阶段，只不过是第二个历史阶段罢了。所以宗教和艺术一样，也要解体，而让位于哲学。只有哲学，才是绝对理念真正自由的思考，也才是它真正的归宿。

哲学当然也有一个这样的过程。这个过程我就不说了。反正，绝对理念到了哲学这里，而且是到了黑格尔哲学这里，才真正认识了自己。不过，这样一来，绝对理念也就没有什么事好做了。按照黑格尔的逻辑，就不光是哲学要解体，就连我们这个世界，只怕也要解体了。难怪黑格尔之后，尼采就大喊了一声:“上帝死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