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型艺术的阶段与类型及其背后的历史问题

艺术的第一个阶段和第一种类型是象征型。象征型艺术是艺术的开始，所以黑格尔又管它叫“艺术前的艺术”。在这个历史阶段，艺术的内容和形式还都很幼稚。首先是理念本身还不确定，还很含糊，它当然也还没有办法给自己找到一个“正确的艺术表达方式”，也就是只能对付对付了。对付的办法，就是先胡乱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形式，把自己表达出来再说。这就是“象征”。所以，这个阶段的艺术，就是“象征型艺术”。

最典型的象征型艺术是建筑，尤其是古埃及建筑。它的特点，是形式大于内容。我们知道，在所有的艺术门类中，建筑都是空间体积最大、使用物质材料最多、存在时间最长的。和其他艺术作品，比如雕塑、绘画、舞蹈等等相比，再小的建筑都是庞然大物。它高高大大长时间地矗立在那里，不由分说地强迫我们对它进行观照，可是我们却弄不明白它的内容是什么。有谁能确切地说出一幢建筑物的精神内容呢？即便那些宗教性和纪念性的建筑，比如教堂、庙宇、陵墓等等，它们的内容和形式之间也只有一种松散的联系，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比如天坛是圆的，象征着“天圆”；地坛是方的，象征着“地方”。又比如赫鲁晓夫的墓碑由黑白两色的石块砌成，象征着“毁誉参半”等等。所以建筑是一种典型的“象征型艺术”。

象征确实是建筑艺术当中通常使用的手法，尤其是那些具有政治性、宗教性、纪念性的建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会这样去做。因为你不弄点“象征意义”出来，你就交不了差。但是我们要清楚，象征这玩意是靠不住的。红色可以象征欢迎（红地毯），也可以象征拒绝（红灯）；牛可以象征开拓（拓荒牛），也可以象征落后（老牛拉破车）。所以黑格尔说“象征在本质上是双关的或模棱两可的”。在象征型艺术中，理念只是“勉强粘附到这个对象上去”。何况在这个历史阶段，人类还刚刚摆脱蒙昧状态，精神还没有达到自觉，理念本身还很含糊。内容既不明确，形式也就很难说是不是符合。总之，象征型艺术的理性内容是不明确的，感性形式是不适合的，它们之间的关系是牵强附会的。迷迷糊糊的绝对理念随随便便地找了个对象把自己稀里糊涂地显现了出来。（笑）这当然不行。因此，到了一定的发展阶段，它就要解体，让位于较高类型的艺术。

这个较高类型的艺术就是“古典型艺术”。古典型艺术的特点，是内容与形式的完全统一。既没有未表现出的内容，也没有无内容的形式。用黑格尔的话说，就是“它把理念自由地妥当地体现于在本质上就特别适合这理念的形象，因此理念就可以和形象形成自由而完满的协调”。也就是说，在古典型艺术那里，“内容和完全适合内容的形式达到独立完整的统一，因而形成一种自由的整体”。这就是“艺术的中心”，也就是“真正的艺术”。

最典型的古典型艺术是雕塑，尤其是古希腊雕塑，又尤其是古希腊的人体雕塑。古希腊的雕塑尤其是人体雕塑确实非常完美地表现了那个时代的精神，在这方面也确实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所以我必须稍微讲一下古希腊的雕塑。我们知道，西方古代艺术和宗教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古希腊的宗教是一种什么样的宗教呢？是“美和艺术的宗教”。马克思和黑格尔都是这么说的。它的精神，就是“人神合一”，人就是神，神就是人。人和神的区别，只在于神比人更高大，更完美，更长寿。所以，一个古代希腊人在路上遇到一个比自己更年轻、更漂亮、更高大英武的人，就会走上前去问“你是不是神”。你看，人神之间是不是没什么界限?人性就是神性，神性也就是人性，只不过是人性中最理想最美好的部分。也可以说，古希腊的神性就是人的理想，而且是人的艺术和审美的理想。

这种理想表现在艺术中，就是古希腊的人体雕塑。为什么是人体雕塑呢？因为既然神性就是人性，那么，神像也就是人像，但只能是那些最美的人像。什么是最美的人呢？当然是从心灵到肉体、从五官到身材都美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称之为神。事实上古希腊人也是这样做的。他们特别热衷于体育运动，健美运动，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和神一样完美。他们在进行体育运动时也往往要裸体。这不仅是为了运动的方便，也是为了展示美。他们在祭神的活动中甚至要举行男女青年的裸体游行。因为他们认为健美的裸体是献给神灵的最好的祭品。当然，这里也可能还有一种意思，就是故意展示给神看，看看，我挺漂亮吧？和你也差不太多吧？（笑）

不过人和神比，总是会差一点。所以古希腊人的美的理想，最终还只能靠艺术来实现，而且只能实现于他们的人体雕塑。我们要知道，古希腊的人体雕塑是不用模特的。我们现在到希腊去，会发现希腊人并不像他们的雕塑那么美。你可别以为他们是“今不如昔”。不是的。实际上是古希腊的人体雕塑一开始就是按照美的理想来塑造的。难怪它们会成为“不可企及的范本”。因为它确实做到了内容与形式的高度完美的统一。(www.xing528.com)

请大家想想，古希腊人的这样一种观念，这样一种理想，这样一种理念，要把它感性地显现出来，除了健美的裸体外，还有什么更好的艺术形式吗？神，总是要作为人表现出来的。因为只有人才能认识绝对精神。绝对精神或者绝对理念当它表现为人性时，它就只能表现在美丽的人体里。人体决不是可有可无的“臭皮囊”。它是精神的住所，也是最适合表现精神的形式。在人体雕塑这里，神由普遍性变成了个别的形体，从而实现了“绝对理念的感性显现”。当然，为了保持神的普遍性，古希腊人体雕塑也无不表现出一种“高贵的和谐”乃至“静穆的哀伤”。

从这个角度看，古希腊雕塑就是最完美的艺术，最“像”艺术的艺术。但是，艺术既然是“绝对理念的感性显现”，美的理想既然是绝对精神，它就不会停留在古典型艺术的阶段。因为古典型艺术也是有问题的。什么问题呢？就是绝对精神一旦表现为人体，它就变成了个别的、特殊的心灵，比方说某个人或者某个神的心灵，不再是绝对的永恒的心灵了。精神是无限的、自由的，人体则是有限的、不自由的。有限的、不自由的人体并不能真正表现无限的、自由的精神。因此，古典型艺术也要解体，而让位于“浪漫型艺术”。

如果说古典型艺术是对象征型艺术的否定，那么，浪漫型艺术就是否定之否定。浪漫型艺术又把理念与现实的统一破坏了，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回到了象征型艺术的那种状态，也就是内容与形式的矛盾，精神与物质的对立。不过，在浪漫型艺术这里，情况和象征型艺术刚好是相反的。象征型艺术是形式大于内容，物质压倒精神;浪漫型艺术则是内容大于形式，精神溢出物质。我们知道，在黑格尔那里，精神是高于物质，心灵是高于自然的。他在说到艺术美和自然美的时候说过这样一句有名的话:“心灵和它的产品比自然和它的现象咼多少，艺术美也就比自然美咼多少。”黑格尔甚至认为“高于”这两个字都不对，都太“抬举”了自然。在他看来，“只有心灵才是真实的，只有心灵才涵盖一切”。因为心灵是理念的“无限主体性”。黑格尔的理念有主客体两个方面。客体就是它的外在现实，主体就是心灵。所以他认为任何美都只有当它完全出自心灵时，“才真正是美的”。按照这个观点，古典型艺术虽然是最完美的艺术，但艺术发展的最高阶段却还是浪漫型艺术。

典型的浪漫型艺术是近代欧洲艺术，而且主要是这个时期的绘画、音乐和诗。这里我们要注意，就是黑格尔讲的“浪漫型艺术”，和一般文艺理论、文学史讲的“浪漫主义”不是一回事。浪漫主义是一种风格和流派，浪漫型艺术则是阶段和类型。黑格尔认为，在这个历史阶段，艺术的对象不再是象征型艺术时期的自然（比如自然的木头、石块、泥土等），也不再是古典型艺术时期的人体，而是心灵，是“自由的具体的心灵生活”。“它应该作为心灵生活向心灵的内在世界显现出来”。这句话听起来很绕口，但意思还是清楚的。就是说，浪漫型的艺术，比如绘画、音乐、诗，尤其是近代的绘画、音乐、诗，它们注重的是人的内心世界，是人的心灵。它表现的是心灵，而且也只在心灵中表现。所以黑格尔把它称作“内在世界对外在世界的胜利”。当然，浪漫型艺术既然还是艺术，它就不能一点外在物质材料都不使用。也多少要用一点的，但不很重要，也不是本质性的东西。在浪漫型艺术当中，作为艺术本质的，只是人的心灵。

我们知道，黑格尔所说的心灵，或者精神，其实就是人的自我和自我意识。所以浪漫型艺术的一个特点，就是把“自我”抬到很高的地位。这倒是一个事实。从艺术门类的角度看，从建筑、雕塑，到绘画、音乐、诗，确实是精神性越来越强，这一点我们后面还要讲到。从艺术发展的角度看，从古埃及艺术，到古希腊艺术，再到近代欧洲艺术，也确实是主体性越来越强。古代艺术注重的是普遍的政治、伦理和宗教的理想，近代艺术则更注重个人的情感、意志和内心冲突。它也不像古典型艺术那样崇尚静穆与和谐，而是越来越张扬个性，不在乎心血来潮，也开始不再避讳痛苦、烦恼、丑陋、罪恶和内心分裂。这些在古典型艺术时期都是不可想象的。在古典型艺术那里，即便表现痛苦，也只能是“静穆的哀伤”，比如《拉奥孔》。但是浪漫型艺术却不再那么温文尔雅。如果它要表现痛苦的话，它就痛苦地把它表现出来。这就最终导致了现代派艺术的诞生。

黑格尔当然不知道现代派艺术。现代派艺术的诞生是1863年以后的事情，而黑格尔在1831年便已去世。但是黑格尔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这个趋势。至少，他肯定了浪漫型艺术也要解体，只不过他把这个结果归结为艺术自身的内在矛盾和绝对理念的运动过程。艺术作为“绝对理念的感性显现”，它的理想只能是理念与形象的统一。根据统一的程度，艺术就表现为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三种类型。它们也是艺术对于“真正的美的概念”的三种关系。这三种关系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就是“始而追求，继而实现，终于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