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心理学：审美心理的整体与深层性

如果说格式塔心理学注意到了审美心理的整体性，那么，精神分析心理学则注意到了它的深层性。

说起精神分析心理学，大家可能比较熟悉。不就是弗洛伊德么！没错，主要是弗洛伊德，但还包括一些别的人。不过创始人是弗洛伊德了。

那么，有谁知道弗洛伊德和其他西方心理学家有什么区别？有谁知道他们之间最明显的区别是什么？一个很明显也很重要的区别，是其他心理学家都是学院派，都是在大学里当教授的，唯有弗洛伊德不是。他是个医生。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精神分析心理学是在实践中产生，并经过实践检验被证明部分是真理的学说。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的名作《爱德华大夫》，我想大家可能都看过的，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精神分析也是上两个世纪影响最大的心理学派别。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联想主义、构造主义、机能主义、行为主义，不知道实验心理学、冯特、格式塔，但很少有人不知道精神分析，不知道弗洛伊德。这里面当然有很多原因。比方说，在同时代和不同时代的心理学家中，弗洛伊德是挨骂最多的。挨骂的原因，当然是他的“泛性论”。什么叫做“泛性论”呢？就是把所有的心理和行为，都解释为性。比如人生了病为什么要打针呢？是模拟性交。插进去，射出来，是不是很像？你想，像他这样“胡说八道”，还有不挨骂的？不过，骂他的人很多，拥护他的人也很多。许多艺术家就很拥护他。如果这位艺术家还具有歇斯底里的气质和桀骜不驯的性格，那就更喜欢他了。据说有一位超现实主义画家还拿着自己的作品去给弗洛伊德看，说我画的就是你说的“无意识”。谁知道弗洛伊德却不领情，说无意识就是意识不到的东西。你画都画出来了，还是无意识么？（大笑）

由此可见，弗洛伊德其实是很受误解的。但是我们知道，真正深刻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往往都要受到误解。“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当然要被误解，也就难免挨骂。不过挨骂也未必是坏事，至少能帮你出名。而且，小骂还不行，得大骂，最好是骂得满世界都知道，这样你就出名了。（大笑）

当然，弗洛伊德享有盛誉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挨骂，而是因为他在心理学的领域内进行了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我们知道，西方文化中有一种理性主义的传统，人被定义为“理性的动物”，“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恩格斯语）。可是弗洛伊德却通过他的研究告诉我们，人是理性的，也是非理性的。他的思想和行为不但受理性和意识的支配，还受非理性和无意识的支配。而且，意识不过只是露出水面的小小的冰山一角，在水面之下，也就是在“意识阈”以下，还存在着广大而深邃的世界，一个未被阳光照亮的黑暗王国，一个原始冲动、各种本能、被压抑的欲望和过去经验的大仓库，一个贮存心理能量的地方和一口沸腾着本能和欲望的大锅。这就是无意识的领域。

弗洛伊德认为，无意识是人的根，这个根就是人的生命本能，包括他前期提出的“性本能”和他后期提出的“生的本能”、“死的本能”。本能以及与本能有关的欲望和冲动，由于不能见容于风俗、习惯、道德、法律，就被意识压抑和排挤到意识阈下面去了。可是它们并没有被消灭，而且还在持续活动，只不过是在无意识领域里活动，变成了“情结”。“情结”又叫“情意综”，是精神分析心理学的专用名词，主要有“俄狄浦斯情结”（恋母情结）和“伊莱克綴情结”（恋父情结）等。实际上，情结这个词现在已经被广泛地运用着，只不过主要用来指那些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记忆和愿望。比如现在许多地方都有俄罗斯餐厅和知青餐厅，就因为许多人有“俄罗斯情结”或者“知青情结”。这也可以看出弗洛伊德的学说是何等地深入人心。

弗洛伊德认为，情结，是每个人都有的，只不过表现程度不同，存在方式不同，活动能量不同。它们或者出现在遗忘的状态中，或者出现在笔误和口误中，或者出现在白日的幻想和夜晚的梦寐中，或者出现在各种各样的艺术活动和精神病病态中。其中，表现最强烈的是两种人。一个是艺术家，还有一个就是精神病人。（笑）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是“被过分嚣张的本能需要所驱策前进的人”。他们内心深处无意识的能量特别大。

我们要搞清楚，所谓“无意识”，不是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被压抑在艺术阈以下。但压下去了不等于被消灭了。相反，正因为被压在下面，它还特别想冒上来。不是有句话叫“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吗？（笑）精神领域也一样。何况，无意识领域里的东西，原本就比意识阈以上的多，哪里压得住？这就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找到一个口子，把它放出去，再就是继续憋，然后憋出病来。艺术家就是找到了口子的人，精神病人则是憋出了病来的。或者说，艺术家找到的口子是合适的，精神病找到的则不合适，是乱开口子。所以前者叫做“升华”，后者则叫“犯病”。二者之间，其实相差无几，只有一步之遥。(www.xing528.com)

不要以为艺术家听了这话会生气。也有不生气的。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萨尔瓦多•达利就不生气。他曾自豪地宣布:“我和疯子的唯一区别就是我不疯。”他当然没有疯啦，他是艺术家么！不过，在许多人看来，他不疯其实比疯了还可怕。（笑）

现在我们大体上知道什么是艺术了。什么是艺术呢？在弗洛伊德看来，艺术就是无意识的升华，或者说，就是那些乖戾的、被强烈压抑着的欲望、本能和情结在想象中的具体实现。艺术家在艺术品中表现了他的无意识，欣赏者则通过对艺术品的观赏，宣泄了自己的无意识。他们都得到了升华。所以，我们实在要感谢艺术，感谢艺术家。没有艺术和艺术家，我们这个找不到出路的世界，就会变成疯人院了。（大笑）

艺术是无意识的升华，而且，这个升华和表现本身也是无意识的。这一点往往被论者所忽略，其实同样重要。因为无意识之所以叫无意识，就因为我们意识不到。既意识不到我们有没有无意识，当然也意识不到它的宣泄或者升华。所以，艺术创作一定是无意识的。至于这种无意识的宣泄为什么不是发疯而是艺术，不是犯病而是升华，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大约是赶巧了吧！要不就只能归结为个人的气质和天赋。按照个人气质天赋的不同，一些精神分析心理学家把人分为三类:梦幻者、艺术家和精神病人。梦幻者的无意识能量不是很大，他们做梦就行了。精神病人无意识的能量最大，又没有什么宣泄的好办法，所以非发疯不可。还有一点不同的是，梦幻者无法而且也没有把自己的无意识变成他人可以看见的具体现实。精神病人倒是做到了，但他们的做法又不能为人们所接受。

只有艺术家，“懂得怎样把他的白日梦幻加以苦心经营，从而使之失去那种刺人耳朵的个人的音调，变得对旁人来说也是可供欣赏的。他也懂得怎样把它们加以充分的改造，以致它们那种来自禁域的根源不容易被人觉察到”。“当他做了这一切，他就给旁人打开了一条路，让他们回到自己舒服而又安适的、快乐的、无意识的根源中去，并从而得到他们的感激和赞赏”。弗洛伊德的这段话，很能代表他的艺术观。

尽管弗洛伊德把艺术家视同精神病人，他的观点还是得到了不少艺术家和艺术理论家的赞同。有些人赞同艺术表现的是无意识，有些人则赞同艺术的表现本身是无意识的。一位作家说，艺术家创作就像母鸡下蛋，连想都不用想。另一位理论家则讲了一个故事来讽刺那些主张理性的人。他说，多脚虫有五十条腿，麻雀只有两条，所以麻雀很嫉妒多脚虫。

有一天，麻雀不怀好意地说，请问尊敬的多脚虫先生，当你的第一条腿抬起来的时候，你的第四十九条腿在干什么呢？多脚虫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歪着头去想。结果呢？结果大家是知道的一多脚虫不会走路了。（大笑）

最后我们还要再讲一点，就是弗洛伊德不但研究了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还研究了艺术批评。结论也很简单，艺术既然是无意识的升华，那么，艺术批评就是对艺术作品中的无意识进行精神分析。在这方面，弗洛伊德倒是身体力行了的。他分析了莎士比亚的名著《哈姆雷特》。哈姆雷特的故事大家很熟悉啦，就是哈姆雷特的叔叔把哈姆雷特的父亲谋杀了，然后娶哈姆雷特的母亲为妻。这个事戏剧一开始就交代了，谁都清楚，剩下的事情就是复仇，所以《哈姆雷特》又叫《王子复仇记》。这事看起来很简单，至少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很简单。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岂能不报？可是，哈姆雷特却几次三番地下不了手。为什么呢？弗洛伊德说，就因为哈姆雷特有“俄狄浦斯情结”，也就是“恋母情结”。他自己在内心深处，也是想杀父娶母的，而他的叔叔帮他把这个愿望实现了。因此哈姆雷特感到的不是仇恨，而是“内疚”。当然这篇文章不是弗洛伊德写的，是一个名叫欧内斯特•琼斯的追随者写的。但却是弗洛伊德提议，由这位琼斯博士执笔的。再说弗洛伊德自己是分析过古希腊名剧《俄狄浦斯王》的。在他看来，剧中“杀父娶母”的所谓“神意”，其实是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同时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欲望，只不过被索福克勒斯拐弯抹角地说了出来而已。请大家想想，这是不是“岂有此理”，我们想过这事吗？（笑）康德以后的审美心理学主要就是这几种。当然，这并不能代表所有的审美研究和主观美学，更不能代表全部西方现代美学。有一些重要的理论，比如表现论、游戏论，我们会在“艺术的研究”一讲中去介绍，还有一些，比如桑塔耶那的“快乐论”、闵斯特堡的“孤立论”，就不讲了。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自己去看书。下一次课，我们要回到西方古典美学。也就是说，要讲黑格尔。不过我要事先打招呼，黑格尔美学是很枯燥的。恩格斯在1891年写信给斯米特说，为消遣计，我劝你读一读黑格尔的《美学》。不过在我看来，这种消遣，我们可消遣不起。（笑）因为读黑格尔的《美学》，其实就是读他的哲学。对哲学没有兴趣的，也可以不听，等我讲完黑格尔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