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讲了“移情说”和“心理距离说”。我们看到,这两种学说在解释审美心理现象的时候,是有一定道理的,可以讲得通,和我们的审美经验也相契合。所以,它们也曾风靡一时。但也有人表示不满意,认为它
们不是真正从心理学出发的研究成果,而只是对审美心理的一种直观性的描述或设定,算不上地道的审美心理学。因此,后来一些美学家就不怎么注意它们了。这些主张要有“地道的审美心理学”的美学家喜欢讲的,主要是实验心理学、格式塔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心理学。
实验心理学,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了,这里先讲格式塔心理学。
格式塔(Gestalt)是一个德文名词。它的涵义有两个。一个是“形式”,所以格式塔心理学又叫“形式心理学”。另一个是“完形”,所以格式塔心理学又叫“完形心理学”。不管哪种意义,都是反对冯特心理学的。
冯特这个人,我们要稍微讲一下。他是现代心理学的创始人。他创立实验心理学的1862年,或者他在莱比锡建立心理学实验室的1879年,被看作是现代科学心理学的生日。冯特为什么了不起呢?因为他使心理学变成了“科学”。我们知道,在冯特之前,我们对于人类心理的研究,都是猜测性的描述性的。比如我们为什么会觉得一个对象美呢?是因为我们把情感移入了,或者是因为我们和它有距离。这就没什么“科学依据”。冯特却把这个研究搬进了实验室,对人的各种感觉——视觉啦,听觉啦,触觉啦,味觉啦,嗅觉啦,分门别类一一进行实验,然后得出各种数据,再根据这些数据来解释心理现象。所以,冯特的心理学,又叫做“元素主义”和“构造主义”心理学。
但是到了1912年前后,就有两个运动起来反对冯特。一个是美国的行为主义,另一个就是格式塔。格式塔把冯特的“元素主义”和“构造主义”讥讽地称为“砖头和灰泥的心理学”。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说,盖房子当然要用砖头和灰泥,但砖头和灰泥并不等于建筑物。我们要研究一个建筑,光琢磨那砖头和灰泥是不行的,把对砖头和灰泥的研究结果加起来也不行。因为建筑并不简单地等于砖头和灰泥之和。它是一个整体,一个完形。我们只能把它当作一个整体和完形来研究。同样,任何心理现象也都是完形,不能人为地拆分为元素。砖头和灰泥变成建筑物以后就不再是砖头和灰泥了,三条直线结合在一起也不再是线,而是形,三角形。总之,整体不等于部分之和。当许多单个物结合在一起时,便会突然出现一个新的事物,一个新的格式塔。许多单个的音集合在一起就成为乐句,许多乐句集合在一起就成为乐段,许多乐段集合在一起就成为乐曲。我们欣赏音乐,欣赏的是乐曲,而不是单个的音。同样,我们欣赏绘画,欣赏的也是整个画面,而不是单个的色彩和线条。所以,冯特的“元素主义”和“构造主义”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不是“元素”和“构造”,而是完形,是格式塔。
这就是格式塔心理学的基本要义。不过这些,和美学的关系还不是很大。
关系大的是他们的“同构说”。
什么叫“同构说”呢?格式塔心理学认为,任何一个现象都是一个完形(一个格式塔),任何完形都有一个内部张力结构,也叫“力的样式”。当两个现象的内部张力结构或者力的样式相同时,它们之间就存在着一种关系,这个关系就叫“同构对应”,也叫“同形同构”、“异质同构”。为什么叫“同构”呢?因为内部张力结构相同。那为什么叫“同形同构”、“异质同构”呢?因为如果内部张力结构相同,就是相同的完形,因此“同形”。但这两个现象的“质”却可以不同。比方说,一个是物理现象,一个是心理现象,因此是“异质”。“异质”也可以“同构”,这是格式塔心理学的重要发现。
那么,这个发现对于我们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意义就在于格式塔心理学认为,在艺术和艺术作品中,情感和形式在本质上是一种同构关系。比如刘禹锡的诗:“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排云而上的鹤为什么是美的呢?就因为它振翅高举、矫健凌厉的那种姿势,以及冲天而起的那种动态,和诗人昂扬向上奋发有为的心理结构是相同的。同样,为什么“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呢?就因为山的沉稳结构和仁者的心理结构相同,水的流动结构则和智者的心理结构相同。总之,自然事物也好,艺术形式也好,都是格式塔,都有自己的张力结构,或者说力的样式。(www.xing528.com)
这些张力结构或者力的样式,和人类情感的张力结构或者力的样式在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因此,一个自然事物,或者一个艺术形式,如果和我们的情感同形同构,我们就会以为它们也具有了人类情感的性质。
这就一下子把“移情说”给颠覆了。原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不是因为“移情”,而是因为“同构”。移情,确实是比较难讲的。杨柳又不是人,你怎么把情移给它?同构则有可能。你我不同质,还不能同构吗?
比如葡萄藤,是拉拉扯扯的。我的心,也是恋恋不舍的。这就同构。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诗:“枝枝蔓蔓多情手,拉住我的心儿不让走”。
实际上这种同构关系早就用在艺术创作中了。比如“撩乱春愁如柳!絮”,比如“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比如“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都是。我们知道,情感,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东西。
它看不见,也摸不着。要想在人与人之间普遍传达,让他人体验到自己的情感,就只有把它表现出来。怎么表现?干巴巴地讲,是不行的。干巴巴地讲,别人并不感动,也不同情,没有共鸣,等于没有表现。再说,也未必讲得清。因为你很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那又怎么办呢?中国美学主张的办法,是“立象尽意”。也就是说,概念性的语言说不清,那就让形象来说话。你问我这闲情闲愁闲恨有多少?唉,那满地如烟如雾的青草呀,那满城随风飞扬的柳絮呀,那黄梅季节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小雨呀!
在这里,诗人一共用了三个意象来回答:烟草、风絮、梅子黄时雨。为什么要用这三个意象呢?一种解释说,是因为它们“多”。烟草、风絮、梅雨,都是极多之物。另一种解释说,是因为它们“久”。一川烟草,是在二三月间;满城风絮,是在三四月间;梅子黄时雨,则是在四五月间,可不是长久?但我认为这些解释都不得要领。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同构。我们先要弄清楚诗人所谓“闲愁”或者“闲情”是个什么东西。是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子,惊为天人,一见钟情。原本以为她会向自己走来的,谁知道“凌波不过横塘路”,走着走着那女孩子掉转了头,和他“拜拜”了,(笑)诗人也就只好“但目送,芳尘去”。至于这个女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青春年华,谁与同度,也都是不晓得的事。晓得这些事情的,大约只有春光(只有春知处)。但尽管如此,诗人还是念念不忘,想入非非,由此而生闲愁闲恨。可见这“闲情”,是一种真实、美丽,带着无比惆怅和淡淡哀愁,又说不清道不明无可名状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爱情。它的同构物,当然也就只能是像烟草、风絮、梅雨这样又多、又小、又轻、又琐细,还如丝如缕没完没了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的张力结构和诗人情感的张力结构是一样。张M力结构包括方向和强度。“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主要是方向相同。“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则主要是强度相同。可见,同构现象早就存在于艺术活动之中,但把它揭示出来并建立起一种美学理论,却是格式塔心理学的功劳。
格式塔心理学认为,关注自然事物和艺术形式的张力结构,是艺术家的“天性”和“天职”。艺术家看问题和科学家,和一般人是不同的。比如松、柳、鹰、莺,这四样东西,怎么分类呢?科学家和一般人肯定会把松和柳归为一类,鹰和莺归为一类,因为松和柳是植物,鹰和莺是动物。但是艺术家却会把松和鹰归为一类,柳和莺归为一类,因为松和鹰表现的都是阳刚之美,柳和莺则都表现了阴柔之美。这个例子朱光潜先生讲过,他用来讲一个道理:主体的态度不同,对象的性质也不同。科学家的态度是认识的,松、柳、鹰、莺就是认识对象;艺术家的态度是审美的,松、柳、鹰、莺就是审美对象。但如果站在格式塔心理学的立场上,我们就可以得出另一种解释:艺术家之所以会把松和鹰归为一类,柳和莺归为一类,就因为松和鹰,或者柳和莺,它们虽不同质,却同构。所以,松柏、雄鹰,还有其他阳刚的美感为一类,杨柳、黄莺,还有其他阴柔的美感为另一类。
实际上艺术家的工作就是为人类情感找到它的同构对应物,欣赏者的任务也只是通过这些同构对应物唤起相应的情感,其他的反应和理解都是多余的,非艺术的。比如我们看一幅画,如果看到的只是一些具体图像和文学故事,说这是鱼,那是虾,这个是基督那个是犹大,这就等于只是看了“热闹”。只有从色彩、线条、笔触中体验到艺术家的情感,才是看了“门道”。从这个角度讲,抽象绘画较之具象绘画,是更纯粹和更直接的艺术。
格式塔心理学在解释艺术现象尤其是解释音乐、舞蹈、建筑、抽象绘画等抽象艺术方面确实有它的独到之处。但是格式塔心理学也不是没有问题的。比方说,尽管他们使用了大量的科学方法和科学名词,张力啦,能量啦,生理短路啦,大脑力场啦,单细胞录音技术啦,等等,但我们对它!那个“内部张力结构”还是觉得神秘兮兮,不得要领。艺术和审美毕竟是极其复杂的心理现象,太过简单的解释总是难免会有些问题。就说春风中飘拂的杨柳,它的张力结构应该是一样的吧?但是它既可以对应依依不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又可以对应意气风发(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还可以对应万般无奈(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你说这是什么事?不把这些问题都琢磨透了,美学的难题就还是不能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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