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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而不戏:儒道传统创作观念的审美指向

时间:2023-05-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以优游从容的审美境界为指归,却并不放纵身心于娱嬉戏谑的活动之中。具体说来,中国古代艺术思想中以“游戏”相比拟而探索的艺术创作活动,主要以孔子基于仁学的“游于艺”的艺术观念和庄子基于道家的“逍遥游”的艺术观念为基点而发展起来的。

游而不戏:儒道传统创作观念的审美指向

一、游而不戏:儒道传统创作观念的审美指向

现代汉语中的“游戏”一词是由“游”和“戏”两个字组成的复合词,《说文解字》解“游”字曰:“旌旗之流也,从方人汓声。”段玉裁注曰:“旗之游如水之流,故得称流也”,旌旗之游,因其飘动于风中,像水之流,故得其音义,“游”最初指古代旌旗的垂饰物,是地位和等级的象征,“天子之旗,九仞十二旒,曳地。诸侯七仞九旒,齐轸。卿大夫五仞七旒,齐较。士三仞五旒,齐首”,旌旗的饰物是区别天子诸侯、王公贵族不同身份的标志。此后,凡是一切下垂之饰物皆可称作“游”,后又引申为出游、遨游、游览、优游逍遥,“旌旗所垂之旒,随风飘荡而无所系缚,故引申为游戏之游”[132],逐渐与嬉、戏、乐等义相联,具有追求自由自在、玩物适情的意义,正如《广雅训诂·三》所言:“游,戏也”,《吕览观直》云:“在人之游。注:游。乐也”。《礼·少仪》曰“士依于德,游于艺”,游戏逐渐与文艺联系在一起

“戏”繁体为“戲”,《说文解字》解“戲”字为“:三军之偏也。一曰兵也。从戈方人声。”段玉裁注曰:“偏为前拒之偏,谓军所驻之一面也。”古代汉语中“戏”的本义与军事有关,指军阵的侧翼,即辅助作战的部队,后由手持武器引申为手拿工具的玩耍活动,“兵仗可玩弄也,可相斗也,故相狎亦曰戏谑”。此后,“戏”便通常以游戏、玩笑、戏弄、玩耍、扮戏等消遣娱乐、调笑戏谑的意义出现,《广韵》即解“戏”字曰:“戏弄也”,《礼记·坊记》有言:“闺门之内,戏而不欺”,《注》曰:“戏谓孺子言笑者。”汉代王逸《远游序》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对屈原极尽褒扬,并开始将“游戏”与文艺创作联系起来。

宗白华曾指出:“中国诗人、画家确是用‘俯仰自得’的精神来欣赏宇宙,而跃入大自然的节奏里去‘游心太玄’。”[133]在中国古代儒道传统艺术观念中,艺术创作的关键在于能够在摆脱世俗的羁绊之后,以优游从容的游戏心境创造“心物交融”的艺术意象和“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因此,诸如“心游万仞”、“神与物游”等命题是中国古代儒道传统艺术创作观念的核心概念。就总体倾向而言,这种艺术观念所张扬的是一种“神游魏阙”、“神与化游”却“游而不戏”的精神境界,或者养心于天道人伦之中,热心救世;或者化身于天地宇宙之间,超脱世俗。以优游从容的审美境界为指归,却并不放纵身心于娱嬉戏谑的活动之中。

具体说来,中国古代艺术思想中以“游戏”相比拟而探索的艺术创作活动,主要以孔子基于仁学的“游于艺”的艺术观念和庄子基于道家的“逍遥游”的艺术观念为基点而发展起来的。李泽厚曾言,春秋战国是中国古代社会最大的激剧变革时期,“在意识形态领域,也是最为活跃的开拓、创造时期。百家蜂起,诸子争鸣。其中所贯穿的一个总思潮、总倾向,便是理性主义。正是它承先启后,一方面摆脱原始巫术宗教的种种观念传统,另方一面开始奠定汉民族的文化一心理结构。”[134]作为中国古代“哲学的突破”(余英时语)时期,中国古代以游戏相比拟,而探讨艺术创作活动审美属性的理性活动正发生于此时。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人,游于艺。”(《论语·述而》)孔子这里所说的“艺”与我们今天日常观念中的艺术的“艺”并不相同,指的是“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技艺。朱熹《论语集注》注曰:“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把“六艺”分成两类,“礼”“乐”属于较高层次的艺术,“射”“御”“书”“数”属于较低层次的技术。“游于艺”是孔子基于仁学而提出的陶养“君子”人格的一个步骤,指“志道”“据德”“依仁”之外,对六种艺事的熟练掌握。在孔子看来,塑造完满的人格需要以学道为志向,遵循德礼,以仁义为皈依,最后还要涉猎并熟练地掌握各种艺事。而“游于艺”的“游”所突出的就是掌握各种技艺的愉悦感和自由感,既包括对“礼”的掌握和严格遵守,也包括对以“乐”为核心统合诗、歌、舞等艺术活动的涉猎和自由运用。

在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中,“仁”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正所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孔子讲求“游于艺”仍是以“仁”为根本,强调对于“君子”人格的塑造,需要熟练地掌握礼乐等技艺之后,在思想意识中真正指向礼乐精神,也就是说,只有把以“仁”为基础的“礼”与“乐”熟练地掌握之后,并进而内化为人的天性与精神,才能最终实现人的自由。所以孔子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包咸《十三经注疏》注曰:“兴,起也,言修身当先学诗”,“礼所以立身”,“乐所以成性”。也就是说,要成为一个仁人君子,首先要学诗以陶冶道德情感,其次要学礼以遵循道德规范,最后要学习艺术,以便将外在的道德理性内化为人的自然本性,融合人道与天道,整合个人情感与道德情感,从而实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游”,一种既在礼仪规矩之中又能够任性而行的自由境界、审美境界。“这是道德修养在审美中的完成,也是审美在道德修养中的提高。这是最高的道德境界与最高的审美境界的统一。”[135]

孔子以仁学为根基,以培养完美的“君子”人格为指向,要求将礼仪制度等社会理性内化为人类自觉的本然天性,从而赋予了“游于艺”的“游”最高的自由境界。与儒家所提倡的以社会理性为根基的艺术观念互为补充,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艺术观念以宇宙自然为本位,强调以人合天的“逍遥游”。

庄子关于艺术创作之自由游戏的审美属性的思想,主要体现在他对“道”与“技”的关系问题的讨论中。“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庄子·天地第十二》)。“技艺”与“天道”相通是庄子艺术创作观的出发点,“技”作为艺术创作的活动实质上是一种自由的创造性活动,可以通于“道”,技艺活动的最高境界就是与天道自然相契合的高度自由、游刃有余的“逍遥游”之境。(www.xing528.com)

在庄子的思想中,“道”是宇宙自然存在的终极根据,一种最高度的自由,它的根本特征是“无为而无不为”,既无目的又合目的,既无规律而又合规律。作为艺术创作活动的“技”之所以能通于“大道”,就在于技艺活动也具有相同的特征,艺术家进行艺术创作也是一种不费心力却能恰到好处,因为想象力创造力的极致发挥而实现的“游乎万物之始终”的生命状态与精神状态。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然响然,奏刀嚯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庄子·养生主》),轮扁斫轮“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庄子·天道第十三》),都是这样一种由技艺而达致的高度自由的生命状态与精神状态。

艺术创作活动能够如此自由、如此完满,关键在于心灵的自由,庄子称其为“游心”,亦即创作主体摆脱了种种物质的限制而实现的契合于“天道自然”的心灵畅游。《人间世》言:“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应帝王》言:“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这种心灵的畅游境地不仅仅是一种合于大道的生命体验方式,更是一种自由逍遥的审美境界,是超越了现实之后心灵和精神与自然同一、与宇宙和谐的绝对自由境界。

要实现这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自由“游心”的审美境界,庄子要求“无己”,即通过否定自我以求得心灵的虚静,能工巧匠不用规矩工具就能够准切自如地画圆画方,“陲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关键就在于对自我的否定,正所谓“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庄子·达生》)。

庄子进而提出“心斋”和“坐忘”两个概念。所谓“心斋”即创作主体排除一切尘世的杂念,从世俗的羁绊中超脱出来,从而进入一种澄明透彻的虚静状态,“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第四》)。而要进入“心斋”的状态,就需要“坐忘”,即忘掉自我,以达到与天地自然完全契合的自由境界。《大宗师》言:“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只有挣脱了身体的束缚、抛却了礼乐的限制,彻底忘掉自我,才能够摆脱人世的羁绊,最终融入宇宙大化的生命之流,“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第一》)。

通过“心斋”、“坐忘”最大限度地实现“无己”,达到“虚静”、“游心”的精神状态,最后化身于宇宙自然之间,进入游于天地自然之中的“逍遥”自由境界。庄子艺术创作观念所提倡的“技艺”向“天道”契合过程,实质上是一个通过否定自我生命以融入宇宙自然的大化生命的过程,亦即通过否定自身,进而否定技艺,最终实现超然物外、契合于自然天道的“逍遥之游”,“庄子学派讲‘道’与‘技’的关系,本意是通过‘技’来使人明白‘道’,也可以说是对于他们所讲的‘道’作一种通俗化的说明,其目的并不在讨论艺术创造。”[136]

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艺术观念与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艺术观念,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构成了整个中国古代艺术学美学的哲学源头。此后,“游”这一范畴逐渐从哲学的思索转为艺术学美学的专门命题,但却并未超越“游而不戏”的理性限制。陆机《文赋》倡言“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主张艺术创作在构思阶段应进入一种用志不分的虚静状态;嵇康所言“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十八首》),主张通过对自然山水的审美观照而实现对艺术的超越,最终体悟到宇宙之道;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言:“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疑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故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之妙,神与物游”,亦强调艺术创作是审美主体在“神思”的精神状态下,心物交融,纵横驰骋于宇宙大化之间,从而生成无我契合的审美意象的过程。

到了唐宋时期,先进文人开始了探索个性觉醒的道路,艺术活动在政事之余开始具有任情适情、自我娱适的意义,“游戏”之中“戏”的观念开始进入了艺术创作的观念之中,王维《山水诀》云:“手亲笔砚之余,有时游戏三昧,岁月遥永,颇探幽微。”苏轼《答参寥书》言:“老师年纪不少,尚留情诗句字画间,为儿戏事耶?”叶梦得《庚溪诗话》言:“士大夫作小说,杂记所闻见,本以为游戏。”艺术创作与愉悦性情的游戏相互比拟,“游戏”成为中国古代文人业余创作的一种方式,张扬个性自由、娱乐自得的游戏心态开始具有审美的意义。随着草原文化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凝结于儒道传统艺术观念发生了巨大的裂变,历史的契机赋予了元代文人追求性情解放,抒写性灵的客观条件,“自由游戏”的艺术创作观念终于发展成为时代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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