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不自然,是近三十年来戏曲文学的最大缺点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评论“元曲”时说:“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时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20]“述事”就是演述故事;“如其口出”则要求故事情节的安排须合情合理,一如生活中发生的那样。而“写情”和“写景”,是对宾白和曲词的语言要求,首先要符合遣词造句的语法,其次吻合特定的场景、情境和人物的心境,否则,不可能有“沁人心脾”和“在人耳目”的效果。
能被观众赞赏并传至后世的戏曲剧目大都具有“自然”的品性,且不论编入《元曲选》、《六十种曲》中的以及《长生殿》、《桃花扇》、《雷峰塔》、《宇宙锋》、《荒山泪》等剧目,就是五六十年代的许多戏曲剧目如《团圆之后》、《春草闯堂》、《梁山伯与祝英台》、《天仙配》、《秦香莲》、《红灯记》、《沙家浜》等,亦是“有意境”之作。如《春草闯堂》的情节安排,顺时叙事,波澜起伏,一切矛盾纠葛的出现和化解都自然而然,所有人物的行动都符合其自身的性格逻辑。戏的起首是相府千金李半月带丫鬟春草游山,遭遇礼部尚书之子吴独,他曾求亲不成,在此便恣意调戏,幸得薛玫庭相救。李于是对薛心生好感,这为以后半月援手相救做了情节上的铺垫。李去后,吴独又抢民女,并将其打死,薛愤然出手,使吴独毙命,薛为了不牵连他人,便向官府自首。接下来的情节是,尚书夫人来到西安府堂上,要知府胡进将薛立毙杖下。春草闯到堂上阻刑,然因自己人微言轻,救薛乏力。无奈之下,编造了薛是相府姑爷的事实。此情节虽然突兀,但属事急从权,观众完全能够理解。再下去的情节是,春草对小姐巧言激将、京城李相国杀人灭口(密令胡知府杀掉薛玫庭)、李半月与春草偷改书信、胡知府送婿上京邀功请赏、李相国无奈认婿将错就错。最后,力量弱小的正义一方取得了彻底的胜利。[21]没有任何斧凿刀砍的人工痕迹,而有天然的“化工”之妙。语言“自然”的佳例也有很多,如《红灯记》中脍炙人口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人又不相认,可他比亲人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主谓宾以及介词副词的搭配,完全符合语法,那语气,又是高度口语化的。从语言的角度来看,没有比其更“自然”的了。
令人遗憾的是,尽管近三十年来,戏曲文学剧本在思想意义、人性展示、典型化形象的塑造方面取得了不菲的成绩,但是,在“自然”方面,整体上说,严重退步。具体表现为:
一是情节过“奇”而失实。
今日所有的戏曲编剧莫不认同李渔在《闲情偶寄》中的一段切中中国观众心理肯綮的话:“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万人共见,绝无奇矣,焉用传之?”[22]于是,大多数剧目所表现的故事与人物皆不平常。然而,经笔者阅目的近百部剧目中,“奇”而正,“奇”而符合生活逻辑的极少,魏明伦的《易胆大》、罗怀臻的《典妻》,从故事情节的角度上说,都属上乘之作,除此之外,还有越剧的《梨花情》、闽剧的《贬官记》、粤剧的《驼哥的旗》[23]等。
然而许多剧目“奇”则奇了,但奇而不正,奇而怪异,让观众无法接受。曲剧《刘秀还乡》[24]虚构了皇帝刘秀微服私访以了解官民关系的故事,结果,刘秀遭受地痞恶霸三番五次的敲诈不说,还被抓起来做苦役,并被吊打,更荒唐的是连皇后也被抓了起来,并受到调戏。该剧目表现出剧作者为“奇”而奇,而不顾及一点儿生活的真实性,过度的失真会使稍有历史常识的人们失去观赏的兴趣。
京剧《大脚皇后》[25]写朱元璋的皇后马氏大脚,一秀才以大脚为题做了一灯谜,朱元璋发现后,追查写谜之人,并下旨说,若查不出来,斩尽应天府城内的数千书生。后在马皇后的干预之下,不但未惩罚做谜的秀才,反而因他能讲实话而委以重任。秀才因一时的心血来潮,写谜讽刺皇后大脚,是有可能的,但开国之君朱元璋会为此拘押数千书生,并准备挥刀屠杀吗?抓来秀才后,帝后大臣又会在一起公开审理大脚案吗?可以说,整个故事既没有历史的依据,也不符合生活的逻辑,完全是出于剧作者为“奇”而奇的臆造。这样的内容,我们常从非经典的民间故事中见到,可是,今天提高了审美水平的人们,其欣赏能力早已走过了民间故事阶段,尤其对经不住逻辑推敲的“故事传说”,不会再产生任何兴趣了。
豫剧《老子·儿子·弦子》[26]其题旨表现了“老莱子娱亲”的精神,提醒人们孝亲不仅要让父母饱食暖衣,还要让他们精神快乐,这当然是好的,可是,用以表现这题旨的故事却离奇异常。剧目写大儿子为了让年老的父亲过上“幸福”的生活,强行将其拉回自己的家中,并派人看守,不让他离家半步,“不想吃硬让吃可真受罪,还说是科学养爹要遵章循规。”“还有那苦不啦叽的外国咖啡,按定量每天要喝整三杯。没瞌睡按规定叫睡就得睡,弹簧床我光想半身不遂。当太爷当神仙不如说是黑五类,大围墙壁垒森严关起了一个贼。”做父亲的为了能拉上弦子,伴着自己的搭档“拉个痛快唱个美”,只得佯装生病,住进医院,才逃出自认为是“牢笼”的大儿子的家。真是“奇”极了!生活中,或许有儿子对父母照顾过度,但决不会将父母囚禁起来,不停地喂养,剧中儿子的所作所为,与孝亲无关,只是一个弱智者的无理性的举动。很明显,该剧在“奇”字上失去了分寸,让人物不像“人”了。(www.xing528.com)
不仅如此,还有相当一部分剧目不注意细节的真实。细节,是构成剧情的最基本的元素,是表现剧意与塑造人物形象的工具,是激发观众观赏热情与打动人心的必要条件。细节若不真实,就很难将观众带入特定的情境之中,就不能和剧中人进行思想的交流,更不会产生感情共鸣的欣赏。在新时期的戏曲剧目中,细节上的“漏洞”比比皆是。
淮海戏《豆腐宴》[27]中的人物“豆腐麻”,擅长做豆腐宴,可第一次因刘婶调包,失去了豆腐宴菜的特色,豆腐麻便拿刀要剁了自己的手。第二次为回乡投资的台商做了“九百道豆腐菜”,实际上仅是两个小菜一钵清汤,陪客的镇长觉得丢了面子,发了脾气,吓得豆腐麻准备亡命他乡。菜肴的特色没有显示出来,就要剁掉自己的手,这是不正常的。至于因为镇长发火,就想到背井离乡,岂不是说故事发生的地方世道极度的黑暗,老百姓几无人权可言?其实剧中的柳月镇长还算是个和蔼可亲、热心地为百姓办事之人,并没有给人畏惧之感。这样的细节,只不过是剧作者的思路不缜密罢了。
《曹操与杨修》在一个枢纽性的细节上,严重失真。曹操得知孔闻岱深入敌国,到过西蜀,辗转东吴,进入过匈奴的地界后,以为他通敌谋反,便召见了孔闻岱。见面后,问了他到过哪些地方,孔一一如实回答,曹操便赐他美酒一瓯。就在孔喝酒时,操挥剑杀死了他。作为一个三军统帅,又有着丰富的政治、军事经验的曹操,即使怀疑孔闻岱通敌,也决不会贸然地杀人,他会严审孔闻岱,弄清楚孔闻岱由何人派遣,结交了敌国何人,有什么阴谋,目前计划进展到什么程度。曹操怎么可能在没有审问清楚的情况下,就处死了一个被怀疑成间谍或有谋反之心的人呢?笔者知道剧作者的良苦用心,这样不审而诛的目的是让孔闻岱有功却被曹操杀死,以便让曹操说出“梦中杀人”的谎话,以掩饰自己的过错。杨修自然不会相信,便又设置出杨修安排操妻倩女在夜里去看望曹操,逼迫曹操杀死爱妻的情节,以造成曹操与杨修之间尖锐的矛盾。由此可见,曹操贸然杀死孔闻岱是后来一系列情节发展的基础,然而这一基础性情节却是以曹操为一个痴呆型政治家作前提的。
二是曲词为求整饬押韵而乱编。
从观众接受的角度上说,戏曲同话剧一样,也是一门语言的艺术。因此,它要求剧作者具有非凡的语言功力。尤其是历史剧,因要通过语言营造出古代的情境与氛围,对剧作者语言要求更高,需要有古代汉语的基础和写作古典诗歌的才能。在这方面,我们不得不钦佩莆仙戏剧作家陈仁鉴先生,他的历史剧的语言,文雅、精炼,用典贴切,却又明白如话。现代观众对它们不会有任何理解上的困难,但又会认为古人就应该说这样的话。而现在许多编剧尤其是六十岁以下的中青年编剧,由于没有接受过古代汉语的教育,缺乏写作韵文的基本功,他们让古人说的话,要么是套用古典剧目中场景类似的人物的语言,要么编造出古今之人的口中绝不会有的语言。就是现代戏中,亦有许多“非人”的语言。按理讲,现代戏中的人物说的是现代汉语,编剧自己又是现代的人,照生活本来的样子说话不就可以了吗,可是因为曲词要整饬、押韵,从自然的语言中找不到确当的词汇,只好生造词语。
如《天鹅宴》第四场房玄龄的一段唱词:“魏公啊,魏公,弃我匆匆!无私无畏谁似你?有胆有识古无伦!耿耿丹心昭日月,凛凛正气贯长虹。你若长伴君王侧,官场扫尽马屁翁……”世上会有人说出这样的话吗?剧作者只是将词句当做积木的零件,可以任意的组装,而不管语言的语法、语境、语气。这哪里还有艺术性可言,简直是对汉语的糟蹋!
总的来说,近三十年来戏曲剧本的创作成绩还是相当可观的。除了本文所述的剧目之外,思想性与艺术性结合得较为完美因而为观众欣赏的还有周长赋的《秋风辞》、叶一青和吴傲君的《喜脉案》、郭启宏的《南唐遗事》、王福义的《铁血女真》、王仁杰的《董生与李氏》、李莉和佳倍的《凤氏彝兰》、陈薪伊与刘云程的《徽州女人》等。许多剧本在当代戏曲史、文学史上已经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对于剧本创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不是主流。只要剧作家们沉下心来,研究我们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了解普通民众的审美心理,深入生活,让所写的故事真正来自于生活,成为有源之水、有本之木;在写作戏曲剧本时,想到戏曲是给中国最普通的民众观赏的,带着一颗为戏曲事业奉献一切的心,就一定会写出像《窦娥冤》、《西厢记》那样的不朽之作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