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昆剧的传播与明清城市
尽管昆曲有一个名之为“草昆”的支脉主要活动在乡镇,如浙江宁波的甬昆、温州的永昆;湖南的湘昆、江西的赣昆、云南的滇昆、安徽的皖昆、河北高阳的昆弋班,等等,但是,草昆是在“正昆”[11]没落、在城市中难以为生的情况下到乡镇跑码头,为迎合乡民们的审美习惯,对昆曲的形式与内容作了许多改变而后产生的。然而,自“水磨调”产生之后,它受到人们的热捧,确立其在菊坛霸主的地位,那是在城市的环境中发生的;昆曲的传播,也基本上是在城市间进行的。
昆曲的歌唱不像源起于山野小戏随口而歌的唱法,它需要歌唱者严格地按照歌谱依律行腔,所以,习昆曲者都要经过相当长时间“拍曲”的阶段,教师一句一句地教,习曲者一句一句地跟着唱,一两年之后,灵慧者方能离开老师,自己依凭着工尺谱来拍板度曲。而这样的学习方法,乡村的农民是无法做到的,他们既没有拜师学艺的财力,也没有那么多的闲暇,更无与之相配的文化知识与艺术素养,只有城市的市民才具备这样的条件。而明代嘉靖、万历年间,由于萌生了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许多城市尤其是江浙地区的城市,发展迅速,繁华富庶,城市人口大量增加。我们试以苏州为例。
苏州才子唐寅曾写过一首《阊门即事》的诗,描画苏州的繁华:“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12]大城市情况如此,那么,一般的城镇又是什么样呢,且看看冯梦龙《醒世恒言》第十八卷《施润泽滩阙遇友》中对吴江县盛泽镇的介绍:
说这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地名盛泽,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有几句口号为证:东风二月暖洋洋,江南处处蚕桑忙。蚕欲温和桑欲干,明如良玉发奇光。缲成万缕千丝长,大筐小筐随络床。美人抽绎沾唾香,一经一纬机杼张。咿咿轧轧谐宫商,花开锦簇成匹量。莫忧八口无餐粮,朝来镇上添远商。[13]
如此繁华的市镇,有钱又有闲的市民肯定为数不少,他们在享受优裕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也会追求精神方面的享受,除了观赏昆曲之外,还会积极地习唱昆曲。正因为有成千上万的市民由衷地喜欢昆曲,习唱昆曲,才有了苏州虎丘山一年一度的曲会。(www.xing528.com)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竟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拍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14]
可以断言,如果明代中后期的江南城镇没有如此的繁华,没有相当数量的市民衣食无忧,昆曲决不可能有如此深厚的群众基础,虎丘曲会的规模也决不会如此之大,更不可能持续一二百年,成为一个地方的风俗事项。
昆曲能够迅速地传遍江南和来到京城等地,依靠的也是彼时星罗棋布的城市。明代中叶之后,由于商品经济的发达,市镇的数量发展较快。如吴江县在成化时,只有四镇三市,到了嘉靖时,就有了四镇十市,而到了清代康熙年间,便成了七镇十市。昆曲北上京师,走的是运河水路,而运河沿岸,摆列着许多人口众多、商贸活动十分活跃的城市。像江左重镇扬州,明末的冯梦龙在《醒世恒言》第六卷中作了这样的介绍:“那扬州隋时谓之江都,是江淮要冲,南北襟喉之地。往来樯橹如麻,岸上居民稠密,做买做卖的,挨挤不开,真好个繁华去处。”[15]又,作为居全国之冠的盐业集散地,麕集着许多腰缠万贯的盐商。据隆庆年间任右佥都御史的庞尚鹏记载:“广陵(扬州)当天下之中,俯视河东……财赋居天下之半”,[16]富商们出于自己享乐和社交的需要,或经常雇戏班来家演戏,或花费巨资蓄养家班,于是,扬州城内,常年有十多部昆曲戏班从事演艺活动。乾隆己卯年(1759)山东伧父序金兆燕《旗亭记》传奇云:“扬州繁华甲天下,竹西歌吹之盛,自唐以至于今,梨园之多名部宜矣。顾人情厌故,得坊间一新剧本,则争相购演,以致时下操觚多出射利之徒。”[17]市民在浓郁的昆曲氛围中受其熏陶,其审美趣味自然朝昆曲倾斜。甚至因歆羡昆曲名伶的收入,有意识将自己的子女培养成昆曲演员。画家郑燮有一首《扬州》诗就描述了扬州市民的职业取向:“画舫乘春破晓烟,满载丝管拂榆钱。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再看运河边上的另一城市山东临清。明代隆庆、万历年间,临清城内有布店73家,绸缎店32家,杂货铺65家,纸店24家,辽东货店13家,大小典当铺百余家,客店数百家,以及其他大小店铺、作坊共计千余家。万历年间,临清钞关所征商税每年达8万3千余两,超过京师所在的崇文门钞关,居全国八大钞关之首。明人沈翰卿有首描写临清城市生活的诗作,云:“迤逦星桥雀舫回,欲凌倒景上层台。鸡鸣万井烟光合,雉堞重城日晕开。杨柳楼深吹玉笛,蒲桃酒满泛金杯。无端约伴寻芳草,康乐祠前步紫苔。”和其他城市一样,物质富裕后,歌舞音乐就会盛行。将临清作为主要故事发生地点的明代小说《金瓶梅词话》就反映了昆曲在彼地的演出状况,如《金瓶梅》第十一回写了妓女李桂姐唱了《玉环记》第六出中的曲子《驻云飞》;第三十六回叙写西门庆宴请蔡状元时,安进士令苟子孝与书童先后唱了《玉环记》第十二出《延赏赘皋》中的两支【画眉序】“恩德浩无边”与“弱质始笄年”;第七十四回,叙写西门庆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叙礼。饮酒间,“安郎中唤戏子:‘你每唱个《宜春令》’”,于是贴旦唱了《南西厢》中的【宜春令】、【五供玉枝花】、【玉娇莺儿】、【解三酲】、【前腔】等几支曲子。《玉环记》为明代昆曲传奇剧本,作者佚名,剧写唐代书生韦皋和妓女玉箫恋爱的故事。而《南西厢》是用的李日华对北杂剧《西厢记》的改编本,原本收在《六十种曲》中,亦为昆曲剧目。由此可见,昆曲至迟在万历年间就已经盛行于临清了,因为学术界几乎一致认为,《金瓶梅》的产生,不会晚于万历末年。
繁华的城市在昆曲的传播过程中,就像一座座驿站。只要某条要道的沿线有着较多的人口众多、经济发达的城市,就会有较大的演出市场,也就会吸引戏班去逐食。即如大运河这一贯穿南北的水道,连串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城镇,戏班一路走来,每到一个城镇,就会有演出的收益,且收益可能远远高于在戏班扎堆的江南的演出,于是,许多昆曲戏班顺河北上,昆曲便这样来到了北方。昆曲传播到其他地域的情况大概也是这样,如从苏州到四川,走的当是长江水路,而在这一条路线上,较大的城市就有无锡、常州、镇江、南京、芜湖、安庆、九江、汉口、岳阳、宜昌、涪陵、重庆、宜宾、攀枝花等。如果明清时,没有那么多繁华的城市,数百里甚至千里之间,皆是乡村,或只有规模不大、人口不多、经济萧条的城镇,戏班一路走来,其演出的收益不要说赚钱,连糊口都很困难,行脚钱都不够,艺人们又怎么可能有到外埠演出的积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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