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形态阴阳刚柔的分析介绍

第一节　意境形态 阴阳刚柔

关于美的形态，可以上溯到《周易》的阴阳刚柔说。阴阳是《周易》的一对基本范畴，从《易经》来看，八卦以及由八卦推演而成的六十四卦都是由阴阳二爻构成的。那么，阴阳二爻的基本含义是什么呢?

陈望衡在他的《中国古典美学史》中说：古代包牺氏做八卦，依据的是两个准则：“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取诸什么呢?人本身最重要的事实是分男女。有男女，才有子孙后代的繁衍，……人的生命有两种含义，一种是个体的生命，一种是种族的生命。人类往往把种族生命的保存看得比个体生命保存还要重要。而种族生命的保存和发展是以男女的区分、男女的存在为前提的。”⁽⁴⁾因此，他认同钱玄同、郭沫若等学者的看法，认为，阴爻“”是女阴的象征，阳爻“-”是男根的象征。“阴阳二爻可谓生命之密码。阴阳关系最基本的、最原始的意义是男女（夫妻）关系。”⁽⁵⁾他接着说：“‘远取诸物’，‘物’有很多，最重要的是什么呢?从时间观念上看，是昼夜交替，昼有太阳，夜有月亮。昼、太阳为阳，夜、月亮为阴。从空间观念上看，天与地是最重要的、最大的物。人就生活在天地之间这样的环境中。因此，阳又代表天，阴又代表地。”⁽⁶⁾由此，男女、昼夜、日月、天地便获得了其阴阳的共同属性。

囊括人生百态、宇宙万物的六十四卦是以阴阳的各种变化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正如《说卦传》所云：“观变于阴阳而立卦”。《系辞上传》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⁷⁾太极是宇宙未分的混沌状态，“两仪”即为阴阳，是太极初分的形态。就人类来说，有了男女，就意味着人的生产；就宇宙来说，有了天地，则意味着人的生存空间的诞生。于是，人类、宇宙便脱离了初始的混沌状态，“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人类社会、宇宙自然的根本规律就在这阴阳的相对、相交、相和的关系之中，即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即所谓“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⁸⁾宇宙与人类一样都是有生命的，乾为男，为阳，为日，为天；坤为女，为阴，为月，为地。于是，“男（父）——天，女（母）——地”的宇宙基本模式就构成了。

我们再来看刚柔。在《易传》的作者看来，刚柔是阴阳的重要属性，刚柔的最基本、最原始的含义也包含生殖崇拜的意义。《系辞下传》云：“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⁹⁾这“阳物”、“阴物”即指男女生殖器。当代学者王振复先生说：“‘阴阳合德’即‘阴阳合得’，是指男女性交感，而刚、柔指交感时的两种性态，所以阳刚、阴柔原指人之生命的原始。而且，这种生命的原始在《易传》看来是美。”⁽¹⁰⁾

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六十四卦的许多爻辞的意义了。《乾·文言》云：“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坤卦六四爻辞：“括囊，无咎无誉。”显然都是对男女生命力的赞美。再如《系辞上传》云：“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¹¹⁾（注：以上均参考陈望衡先生意，详见陈望衡《中国古典美学史》第179～182页）(www.xing528.com)

当然，性只是刚柔的原始意义，由这原始意义推至宇宙万物，便成为象征或概括天地、日月、君臣、父子这些相对立的事物的功能属性。《系辞上传》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¹²⁾于是，在我们的先哲们看来，阴与阳、刚与柔便作为天地、社会、人生普遍存在的两种基本现象、两个基本因素，相互推动演化而成为自然、社会发展的原动力。荀子说：“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¹³⁾庄子说：“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雌雄片合，于是庸有。”⁽¹⁴⁾乾刚坤柔，阴静阳躁，阳生阴长，阳发阴藏。凡动、明、刚、健、开辟、扩散等等均属阳性；凡静、暗、柔、顺、阖藏、收敛等等均属阴性。阴阳刚柔已从具体事物中剥离出来，成了表示宇宙万物及其功能属性的一对范畴。

宇宙万物如此，社会人生如此，文学艺术亦如此。阴阳、刚柔自魏晋开始进入美学领域，逐渐形成阴柔、阳刚之说，形成阴柔与阳刚两种审美形态，形成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两种艺术品格与风貌。刘勰说：“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¹⁵⁾又说：“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立本有体，意或偏长；趋时无方，辞或繁杂。”⁽¹⁶⁾而司空图的《诗品》则以刚柔为总纲为诗确定了二十四种品格。其“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诗品·雄浑》）“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漫，万象在旁……”（《诗品·豪放》）；其“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诗品·纤秾》）为后世的豪放、婉约二派提供了经典的模本。⁽¹⁷⁾明徐师曾最早为词的豪放、婉约二派确定明确的特质：“至论其词，则有婉约者，有豪放者。婉约者欲其辞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¹⁸⁾“辞情蕴藉”、“气象恢弘”，一阴柔，一阳刚也。有意思的是明唐顺之、王骥德等人从地理、水土之不同论诗词之刚柔：“西北之音慷慨，东南之音柔婉，盖昔人所谓系水土之风气，而先王律之以中声者，惟其慷慨而不入猛，柔婉而不邻于悲，斯其为中声焉已矣。”⁽¹⁹⁾“南、北二调，天若限之。北之沉雄，南之柔婉，可画地而知也。北人工篇章，南人工句字。工篇章，故以气骨胜，工句字，故以色泽胜。”⁽²⁰⁾

当然，将刚柔理论发挥到极致且产生深刻影响的当属清姚鼐。在《复絜非书》里，姚鼐明确提出了美分阳刚阴柔之说：“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惟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然而《易》、《诗》、《书》、《论语》所载，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接着，他形象而具体地描绘了两种美的风貌：“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鏐铁；其于人也，如冯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最后，他又以简明而精确的语言为阴阳、刚柔二美做了总结：“且夫阴阳刚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气有多寡进绌，则品次亿万，以至于不可穷，万物生焉。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夫文之多变，亦若是已。”⁽²¹⁾

现在，我们又得回到王国维了。他在《红楼梦评论》中依康德的“完全无利害观念”和叔本华的“审美的静观方式”，将美的形态分为优美与壮美两种：“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何为“优美”?王国维说：“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可见，优美之情产生自和平静观之中。那么，何为“壮美”?王国维说：“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²²⁾可见，壮美之情产生自物我对立、冲突与和平的静观二者的相互交替之中。“优美之形式使人心和平……宏壮之形式，常以不可抵抗之势力唤起人钦仰之情。”⁽²³⁾优美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宏壮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优美者，阴柔之美也；壮美或宏壮者，阳刚之美也。王国维在中国美学史上第一个借鉴西方美学理论阐述中国艺术美之形态，由此架起古典美学向现代美学过渡之桥梁。

综上所述，艺术美分阴柔、阳刚两种基本形态，乃中国古典美学家之共识，也是中国古典美学之经典范畴，而作为中国古典艺术之最高境界的意境当然也可分为阴阳、刚柔两种基本形态。⁽²⁴⁾虽然，意境概念并不等同于艺术概念，但意境是艺术品的一种存在形式，甚至可以说是艺术美的最高存在形式。这种质的规定性使它有资格分享属于艺术的属性。用清刘熙载的话说就是：“立天之道曰阴曰阳，立地之道曰柔曰刚。文，经纬天地者也。其道惟阴阳刚柔可以该之。”⁽²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