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雨、雪、风等特殊景物要素的抒情作用
描写雨雪,我们中国人有特殊的、悠久的传统。早在《诗经》里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邶风·北风》)。在这里,雨雪都是言情的兴象。
我们先来谈雨。有人说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中国诗坛,这话并不夸张。有学者统计过,仅《全唐诗》里描写雨的地方就有7000多处,由此可见雨对于诗人的重要性。所以,杨万里说:“诗人长怨没诗材,天遣斜风细雨来。”(《瓦店雨作》)黄庭坚说:“三雨全清六合尘,诗翁喜雨句凌云。”(《次韵张昌言给事喜雨》)
傅道彬在《晚唐钟声》中从原型研究的角度对中国诗坛上吟诗唱雨现象总结成喜雨、苦雨、情雨三种基本的情感模式。(30)
1.喜雨
水是生命之源,而生命之水主要靠雨水提供,因此,雨水也就成了天水。原始人类对水的崇拜转化为对雨的渴望和期盼,古老的祈雨仪式里雨扮演了天神使者的角色,而虔诚的祈雨祷词也就成了人类最古老的诗篇:
癸卯卜,今日雨。
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卜辞通纂》375片
雨在原始宗教世界中的生命意味也就决定了它在艺术世界的感情意味,每一缕自然的雨丝都回荡着诗人的心灵吟唱。
杜甫: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春夜喜雨》)
韩愈: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早春呈水部十八员外二首》)
久旱的大地经春雨浸润,萌发出昂然生机。对雨润万物的吟唱体现了诗人愉悦的心情。
白居易的一首《喜雨》,更是道出了生命复苏与丰收的希望:
西北油然云势低,须臾滂沛雨飘空。
顿疏万物焦枯意,定看秋郊稼穑丰。
2.苦雨
雨不仅能够给人类带来生命与希望,也会给人类带来灾难与毁灭。因此如果说在祈雨仪式中雨意味着拯救与希望的话,在止雨仪式中则表现出另一种意义——绝望与幻灭。
嗟,天生五谷以养人,今淫雨太多,五谷不和,敬进肥牲清酒,以请社灵,幸为止雨,除民所苦,无使阴灭阳,阴灭阳,不顺于天。天之常意,在于利人,人愿止雨,敬告于社。鼓而无歌,至罢乃止。
祝辞与原始人类对洪水的灾难记忆一脉相承,同时这种宗教仪式的循环往复也陶铸着诗人风雨原型的另一种意味——苦雨。
白居易:
凄凄苦雨暗铜驼,袅袅凉风起漕河。自夏及秋晴日少,从朝至暮闷时多。
(《久雨闲闷对酒偶吟》)
李东阳:
山豗谷汹豺虎嘷,万木尽拔乘波涛。州沉岛没无所逃,顷刻性命如鸿毛。
(《风雨叹》)
凄风苦雨一旦与诗人的愁苦心境相遇,便成为一种悲凉无奈的符号。它可以代表理想的破灭、仕途的坎坷和处境的险恶。
柳宗元: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文天祥: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过零丁洋》)
3.情雨
原始人类认为天人是合一的,既然男女交媾构成人类的生命本源,那么,云行雨施也就理所当然地被看成天地交合的生命过程。《春秋繁露·求雨》记载:“四时皆以庚子之日,令吏民夫妇皆偶处。凡求雨之大体,丈夫欲藏匿,女子欲和而乐。”这显然是试图以夫妇的交媾引发天地的云雨行为。自然界的云行雨施与人类的生命冲动处于互为感应的逻辑体系之中。这一点在宋玉的《高唐赋》中写得很明确:“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巫山云雨”、“阳台一梦”已凝聚成凄婉的男欢女爱的审美意象。屈原的《九歌·山鬼》道:“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雨的凄离迷茫已与爱的怅惘抑郁联系在一起了,雨从此有了相思的品格,雨中翘望便成了经典的恋人相思形象。因此,白朴把他描写唐明皇与杨贵妃爱情的悲剧就径直称做《梧桐雨》。
在视觉上,天的雨珠与人的泪珠同形,因此就有了“天人同泪”、“雨泪同滴”之说。钱钟书《管维编》:“天下雨而人下泪,两者见成连类。”所以,乡愁、思念之愁、离别之愁均可赋予雨中。
李商隐: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春雨》)
李清照: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添字采桑子》)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声声慢》)
汪元量:
乡愁渐生灯影外,客愁多在雨声中。
(《邳州》)
张咏:
天端一夜空阶雨,滴破思乡万里心。
(《雨夜》)
王昌龄: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芙蓉楼送辛渐》)
文天祥:
万叶秋心孤馆梦,一灯夜雨故乡心。
(《翠玉楼》)
秦观:
自在飞花轻似梦,天边丝雨细如愁。
(《浣溪沙》)
从造型的角度讲,雨是创造画意的妙手,蒙蒙细雨会使影调变得十分柔和,使色彩变得格外清新,使景观变得更加幽远,因而使画面呈现令人神迷的诗情画意。
王维: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
(《辋川别业》)
李白: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杨万里:
江山惨淡真如画,烟雨空蒙自一奇。
(《船过灵洲》)
韩元吉:
山色雨深看更好,湖光烟接望远迷。
(《雨中伯恭至湖上》)
而有雨就有雨声,于是除了视觉意象又有了听觉意象。
孟浩然: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晓》)
白居易:
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
(《夜雨》)
李商隐: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宿骆氏亭》)
陆游:
(《临安春雨初霁》)
有雨就有伞,有伞就有色。现代诗人戴望舒的《雨巷》,是其中最令人心动的诗篇之一: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一个
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在电影中雨是一种多么好的造型和抒情元素。霍建起是一位深谙此道的导演,他拍摄的《暖》可以说就是一部被雨打湿的电影。雨使这部影片蒙上了一层浓郁的诗意。
影片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下雨,雨是在井河与暖在河中小桥上不期而遇以后下起来的。他在淅淅沥沥、如烟如丝、飘飘洒洒的细雨中打着一把红伞,走过一条条被雨打湿的石板路,穿过一个个狭窄的雨巷,越过一幢幢白墙黑瓦的房子,来到暖的那个湿漉漉的家(图3-6)。影片现在时空的故事基本上都在暖的这个湿漉漉的家里。“无边丝雨细如愁”,这雨是井河心头对暖的一种难言的愧疚,是暖的心中对井河的一片“剪不断,理还乱”的柔情。他俩在雨中回忆着过去的时光,讲述着现在的生活;在雨中“相逢一笑泯恩仇”,弥合了感情的伤痕,消解了过去的怨恨;在雨中接受了彼此的一切。(www.xing528.com)
图3-6 电影《暖》(见彩插3-6)
在回忆的段落中,雨同样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井河考上大学了,但此时的暖却变成了瘸子。两个人一个升到天上,一个掉到地下。送井河上大学的路上,自知大势已去的暖向井河提出了三封信之约:如果井河来了三封信她都不回,就让井河忘掉她。第一封信没回,第二封信被她撕碎了。但是,她仍然心存着希望,她在等待着第三封信。“山雨欲来风满楼”,信还没来雨先来。这雨已经不是那种蒙蒙细雨,而是瓢泼大雨。暖在自己家的池塘边等待着,而一直跟井河争风吃醋的哑巴在村口的长亭等待着。雨横风狂之中,哑巴终于等到了第三封信,他拿着邮差交给他的信,陷入剧烈的内心矛盾之中。此情此景岂不正如“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的意境?可恶又可爱的哑巴终于下定决心,他学着暖的样子,将那封决定着暖的未来,决定着暖的命运的信撕成碎片,扔到河里。碎片随着河水漂走了,暖的希望和幸福也随着河水永远地漂走了。
雨不仅可以增加诗情,还能在视觉上造成浓郁的画意。从摄影造型上讲,雨使空气得到净化,使影调显得格外清新柔和。“细雨湿流光”。雨落到哪里,便使哪里蒙上一层亮晶晶的外衣,使画面呈现迷人的光感;雨下到哪里,便使哪里出现水痕,呈现深浅不一的明暗变化,丰富了画面的影调层次。《暖》也正是运用了这种视觉效果,是整个影片平添了诗情画意的美感。
再来看雪。
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个民族不爱雪,但唯有中国人以哲学的眼光看雪。
有僧人问镇州万寿和尚:“如何是伽叶上行衣?”万寿说:“鹤飞千点雪,云锁万重山。”有僧问:“什么是摩诃般若?”青耸禅师道:“雪落茫茫。”(31)
对于禅师来说,雪就是空,就是无,就是不加装饰的本色世界,是无尘土的净界。禅的理想天国就是一个雪国。因此,在中国咏雪的诗常常是与禅意相关的。
司空曙:
旧日相知尽,深居独一身。闭门空有雪,看竹永无人。
(《过胡居士睹王右丞遗文》)
白居易:
(《官舍小亭闲望》)
在这二位眼里,雪景乃是一种禅境,因为雪给人带来的是一种宁静、一种虚无空灵、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看太白雪如吟陶渊明的诗,能够清洗灵魂,雪澡精神。
而雪又是寒冷的,天寒地冻,雪落成冰,它会给人的行动造成困难,会使人的情绪因此而压抑、沉沦。
韩愈: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岑参: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李益:
(《从军北征》)
因此,我们在《林家铺子》里看到林老板因债主逼门万般无奈之际坐在桥头哀叹时,那纷飞的大雪不禁使我们感到了他心头的悲凉。时世的艰难化做茫茫的冰天雪地。
不过,这大雪纷飞、白雪茫茫的世界,也会给人的精神造成一种自由空间。人踪灭,鸟飞绝,被尘世烦恼的诗人正好趁此机会独享这冷寂的世界。
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
王维: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
不仅诗人喜欢雪,中国的画家也喜欢雪。
王维就是画雪的专家。他的雪景图,仅见宋徽宗《宣和画谱》的著录就有26幅。其《雪溪图》画出了“雪意茫茫寒欲逼”的境界。五代画家董源也对雪情有独钟,《宣和画谱》卷十一著录其画就有《雪浦待渡图》、《密雪渔归图》、《寒江窠石图》、《雪陂钟馗图》等。宋代范宽的《群峰雪霁图》、《雪山萧寺图》、《雪景寒林图》均有混莽荒寒的韵味。
喜画寒林雪景,成了中国画创作的一种倾向,其风气传至元明清形成中国画独有的荒寒境界。文征明说:“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然多写雪景,盖欲假此寄其岁寒明洁之意耳。”清恽格云:“雪霁后写得天寒木落,石齿出轮,以赠赏音,聊志我辈浩荡坚洁。”(32)
于是,我们明白了为什么《天云山传奇》里会有那么一段动人的雪景。那个有着像雪一样洁白心灵的冯晴岚在罗群最艰难的时刻来到他四壁透风的茅屋。“我现在身上还有五块钱,五块钱结婚也够了。”在那个人心不古的时代,唯独她有着那样超凡的勇气、那样高洁的灵魂。她抱起奄奄一息的罗群,拉起了那个破旧的板车,一任飞雪茫茫,一任天寒地冻,义无反顾地走向那一片冰雪世界。“山路弯弯,风雪漫漫。莫道路途多艰难,知己相逢心相连。”莽莽的天云山成了这两个孤寒灵魂独享的自由世界(图3-7)。
雪又是洁白的,白雪茫茫,荡尽污垢,使大千世界呈现一片冰清玉洁。因此,雪景又成为艺术家们表达高风亮节,寄寓圣洁雪澡之心的特殊媒介。台湾著名导演李行先生的《秋决》中有一个很经典的雪景场面:阔家恶少裴刚因争风吃醋打死人被抓进牢房,他的奶奶为了营救家里这根独苗想尽了一切办法,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但都无济于事。最后,为了给裴家留下一丝血脉她竟然逼迫养女莲儿到牢房里跟裴刚成亲。善良的莲儿为了报答奶奶的养育之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被迫进入牢房。漫天飞舞的大雪之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心怀感恩之情而勇于自我牺牲的圣女形象。裴刚这个性情顽劣的恶少居然尚存一丝善良,他不肯让莲儿为了给裴家传宗接代而毁掉其一生,他拒绝了莲儿。而莲儿也由此看到了裴刚内心那一点还没有完全泯灭的人性。奶奶死后,莲儿又一次在大雪纷飞之中来到牢房。这一次她是自愿的,一半是为了报答奶奶的养育之恩,一半是为了拯救裴刚的灵魂。她一身洁白的圣装,犹如美丽而神圣的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漫天飞雪将肃杀凄冷的牢房大院装点成一片冰清玉洁的佛国世界,而裴刚终于被她的真诚和善心感化了,他由一个恶魔变成了一个善良的人。
图3-7A
图3-7B
在画中雪是静的,“致虚极,守静笃。……归根曰静。”(《老子》,第十六章)这静体现的是一种道禅的精神,表达的是一种无我之境,“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但在诗里,雪又是动的,大雪纷飞,风雪莽莽,可将诗人的愁绪吹得漫天飞舞,因而又可以造成有我之境的动势。
岑参: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三国演义》里,刘备二顾茅庐,未遇诸葛亮。归途中正值风雪加大,回望卧龙冈,不禁黯然神伤,有诗叹曰:
一天风雪访贤良,不遇空回意感伤。冻合溪桥山石滑,寒侵鞍马路途长。
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回首停鞭遥望处,烂银堆满卧龙冈。
(《三国演义》三十七回)
这不恰如一幅电影的画面吗?《我的父亲母亲》最后那个抬着父亲棺材回家的场面,不就是这样一种意境吗?那些闻讯赶来的学生们抬着父亲的棺材,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伍,从县城抬到乡村,从白天抬到黑夜。飞雪在空中漫舞,寒风在空中吟唱。凄凉之情、悲壮之意尽在不言之中。
在电影里拍雪景还可以借助于色调的变化,从色彩上强化情绪的氛围。让我们仍以《我的父亲母亲》为例。当那位“先生”刚来的时候,当招娣一见钟情地爱上先生,如痴如狂地在山路上等待先生的时候,那漫山遍野的白桦树是什么色彩?灿烂如花;那画面是一种什么色调?灿烂如火。但当先生被抓走以后,漫天的飞雪之中,招娣站在村口痴痴守望的时候,整个画面已变成冷峻的蓝色。这是雪的寒冷,也是心的寒冷。“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漫天大雪已经寒透了这位痴情少女的心。不过那画面仍然是很美的,美就美在那清冷空灵的世界,冰清玉洁的少女,白雪红梅般的意境。
再来说风。风在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那里,决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正如气决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一样。气乃是天地万物的生命本源,“通天下一气耳”,而风则被我们的祖先看做气之流动现象。“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庄子·齐物论》)“天地八方之气吹嘘鼓动者命之曰风。”(《六书故·动物四》)风就是气的一种形态,气在内而风居外。因此,从哲学上讲,风与气一样具有生命意义。从物理学上讲,风的吹动流行必然带来气温的变化,而气温的变化必然影响万物的生长状态,影响我们的身体感觉。在我们的那些“天人感应”、视天地万物与人同构的祖先那里,风的吹动流行便通过万物的变化、通过身体的感觉引起心理、感情的变化,于是,物理上的冷暖变成心理、感情上的冷暖,风由一种自然现象转化成一种表现感情的媒介。于是,我们便有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便有了“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辨》)的咏风之作。
春风和煦,秋风萧瑟,“桡万物者莫疾乎风”(《易·说卦》)。自人类起源始,风就时时刻刻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招惹着人们心灵的悲喜。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司马迁《史记·荆轲传》)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刘邦《大风歌》)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范仲淹《岳阳楼记》)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登高》)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李白《子夜吴歌·秋歌》)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李煜《虞美人》)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泊舟瓜洲》)
风本是无形,但它却能以其风势借助别物而显形:微风习习,可以吹皱一池春水;狂风肆虐,可以摧枯拉朽……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民歌《敕勒川》)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飞。 (刘彻《秋风辞》)
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宋玉《风赋》)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岑参《走马川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涛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杜甫《秋兴》)
风本是无声的,但它却可以借助它物而发声。
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
(王勃《咏风》)
疾风江上起,鼓怒扬烟埃。白昼晦如夕,洪涛声若雷。
(张九龄《江上起疾风》)
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镜前飘落粉,琴上响余声。
(何逊《咏春风》)
而且它还可以和雨做伴,凄凄风雨,风以雨显,雨以风寒。它可以与雪为伍,茫茫风雪,风以雪显,雪以风狂。于是,这个本来无形无声的东西便以其特殊的身法具备了千姿百态、千形万象。它可以造成气势,传达感情,塑造形象;可以起兴,可以渲染,可以象征。于是,我们便在电影里看到了它无处不在的身影,听到了它无处不在的声音。
《暖》中那个小武生和暖在芦苇丛中幽会的场面还记得吗?微风吹拂着那一片白茫茫的芦苇,暖和小武生在芦苇深处紧紧相拥。那是一个大全景,我们看不到他们俩的脸,但是,我们可以从那随风飘动的芦苇上看到他们的情。那是“吹皱一池春水”的风,是撩拨少年少女情窦初开的风,是显现暖的美好心愿的风。
至此,我们又不能不提起《小城之春》,因为那里有两次令人难以忘怀的风。两次都刮在那个残破的城墙上,两次都刮在玉纹和章志忱幽会时。第一次是章志忱邀请的,这对久别重逢的恋人难以抑制心头的冲动,但又无法挣脱现实的困境。于是,那徐徐的微风吹拂着城头的衰草,吹拂着两人的衣裾和头发,也同样吹拂着两人的万千心绪。两人都无法挽回既成的事实,只好由那微风倾诉衷肠。第二次是玉纹邀请的,她应戴礼言之托,要为章志忱和妹妹戴秀做媒。玉纹渴望章志忱留下,渴望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他,但是她无法接受仅仅作为大嫂而眼睁睁地看着他跟别人在一起,哪怕那个人是她所喜爱的。于是,在大嫂和情人之间,两个人都陷入无可明状的矛盾之中。还是那撩人心弦的风在替他们诉说着衷肠。我们从他们凌乱的头发上读解了他们心中的苦楚,看懂了他们言不由衷的心情。那风是他们的犹豫,是他们的冲动,也是他们善良的心灵里那难以逾越的“礼”。在爱情和道德之间他们无法抉择,无法两全其美,他们只好任凭那风轻轻地、不停地吹。直到那天晚上,在戴秀16岁生日的餐桌上,借助酒力两个人都吐露了真情,直到那天夜里两个人险些逾越了那“礼”的樊篱,直到三个人都睡不着觉,不得不借助安眠药压制各自的苦恼和忧郁。
《可可西里》是中国近几年拍摄的最令人震撼的影片之一,而风和雪则是形成这震撼效果不可缺少的关键要素。
可可西里曾经是个美丽的地方,“你知道可可西里是什么意思吗?”“可可西里就是美丽的青山、美丽的少女。”这里曾经是藏族人的骄傲,曾经是藏羚羊的天堂。可可西里又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在可可西里,你踩下的每一个脚印,有可能就是地球上诞生人类以来人类留下的第一个脚印。”这里直接通向远古,通向原始的自然与生命。然而,现在这里却成了竞逐金钱,屠杀美丽的生命,屠杀美丽的大自然的杀戮之地。
于是,就有了日泰率领他的队伍追缉盗猎者的行动,就有了这一次悲壮的征程。那一望无际的雪山、冰河使他们一开始就陷入困境。严寒、缺氧、一次又一次与盗猎者的遭遇战,逐渐地消耗了他们的食物、他们的燃料、他们的弹药。他们随时随地都处于死亡的危险之中,或者冻死,或者饿死,或者缺氧窒息而死,或者被凶残的盗猎者打死。他们的每一次出发,都可能有去无回;他们的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生死诀别。但是,这一切并没有磨灭他们坚定的信念和坚强的意志,他们在一步步地前进,一步步地接近那惨烈的结局。
那连绵起伏的雪山,那雄伟壮丽的雪山又是他们纯洁的灵魂和威武不屈的精神的象征。在最困难的时候,日泰对记者说:“你见过磕长头的吗?他们的手和脸都特别脏,可他们的心特别干净。”保护可可西里,保护藏羚羊,这在日泰他们是一种宗教式的信念。这是一种人类的文明使命与罪恶的利益角逐之间的生死搏斗。他们不能容忍美丽的可可西里被糟蹋,美丽的藏羚羊被屠杀。为了这个使命他们宁可奉献出自己的生命。
经过十几天的追击,日泰终于快要追上那个罪恶的匪首了,但他们也已经陷入绝境。车毁、粮断、人亡,他的队员只剩下两个人了。日泰的希望寄托在那个去请救兵的刘栋身上。救兵能及时赶到吗?日泰相信刘栋的能力而担心天气的变化。“不要下雪,千万不要下雪。”但不幸的是狂风卷着漫天飞雪不期而至。风雪使他唯一的汽车毁坏了,使他仅剩的两个队员走失了。更不幸的是刘栋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在半路上被风沙埋没了。此刻,日泰身边仅剩下一个只会照相不会使枪的记者。此刻,他已经跟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盗猎者近在咫尺。这个单枪匹马的缉私队长,这个像雪山一样威武不屈的铁汉子,自知无法使盗贼束手就擒,但仍然猛击一拳,将匪首打倒,而同时匪徒的枪也响了。日泰倒在雪地上,倒在血泊里。
匪徒们走了,他们满载着罪恶扬长而去。莽莽雪山无言,那个被这血腥的一幕震撼得丧魂失魄的记者无言,但苍天有言,大地有言,狂风有言。狂风漫卷着飞雪呼啸而至,直刮得天苍苍、野莽莽、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这是苍天的怒吼,这是大地的呐喊,这是大自然的咆哮。
《可可西里》可以说是一部当代的“边塞诗”、“出塞曲”。我们从中感到的是杜甫、岑参、高适、王昌龄、李益等人诗歌中的那种雄浑悲壮的豪情;是那种“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从军行〉)的英雄气概;是那种“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杜甫〈后出塞〉)的巍巍壮志。
其实风并不只能靠雨雪显其神通,在《菊豆》挡棺一场戏里,风借助于纸钱为菊豆和天青唱了一曲凄婉的悲歌。
染坊主杨金山死了以后,我们原以为菊豆和天青从此就获得了解放,名正言顺地做夫妻了,可没想到族长的一道禁令却使他们陷入更大的困境:菊豆不许改嫁,天青从此不许住在染坊里。而且,两个人要在发丧的时候挡棺七七四十九回,以表孝心。于是,我们便看到了那可悲的一幕:在漫天飘舞的纸钱中,菊豆和天青号啕大哭,起初他们只是一种表演,但逐渐地他们真的哭了起来;微风吹着纸钱在天空中漫舞,纸钱飘飘洒洒落在地上,然后又随风满地乱滚;他们挡够了七七四十九回以后,发丧的队伍远去了,他们俩有气无力地坐在随风满地乱滚的纸钱中,为他们自己痛哭起来。随着那个统治者的死亡,他们作为奴隶的蜜月也结束了,等待着他们的是另一个变本加厉的统治者。我们也从那随风满地乱滚的纸钱中感到了那整个社会、整个时代的悲哀——原本荒诞的变成合理的,而原本合理的却变成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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