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先从谢晋导演的《芙蓉镇》中的一个例子开始,来分析电影意境的构成要素。这部电影也许并不是一部让人立刻就能联想到意境的电影,因为它更多的是一部写实的、具有政治意味的中国现代史话。但是我要说的是,它其中的许多段落确实是充满意境韵味的。我们现在选择其中最有价值的一个例子——“扫街”来谈。
这部电影的下半部一开始,我们就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每天,天还没亮,整个芙蓉镇都笼罩在黎明前黑暗中的时候,我们便看到在那条长长的青石板街上,在那一排陈旧、古朴的老木屋和吊脚楼的阴影之下,出现了两个孤单的身影。他们一人一把扫帚,从街道的两头慢慢地、默默地、认真地向中间清扫着。他们从夏天扫到冬天,从晴天扫到雨天。不论风吹雨淋、霜打雪冻,不管受了多么大的屈辱,他们始终在默默地扫着。胡玉音是痛苦地扫着,而秦书田却是快乐地扫着。他甚至忘了这是一种惩罚、一种屈辱,他竟然像在舞场里跳华尔兹一样,迈着富有节奏的步伐,挥舞着扫帚,伸展着潇洒的舞姿。
此刻的芙蓉镇是多么宁静啊。白天喧嚣的声音、丑恶的表演、残酷的暴行都被那无边的黑暗吞没了,只有那泛着青光的青石板街和那一排老木屋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陪伴着他们。如果没有白天,如果只有这样的黑夜,芙蓉镇该是多么美好啊!黑夜淹没了闹剧的丑恶,月亮在青石板街上洒下一片幽幽的青光。白天是流氓的天下,夜晚是良知的乐园。此刻的芙蓉镇成了他们的天堂。
他们在认真地、有时甚至是拼命地扫着。他们在扫什么?仅仅是垃圾?仅仅是白天里被人们丢弃的肮脏东西?不!他们在清扫着罪恶,清扫着由罪恶对他们造成的屈辱,清扫着让罪恶横行的世界,也在清扫着自己被这罪恶世界烦扰着的心灵。他们在清扫中发泄着内心的愤怒,在清扫中表达着对这丑恶世界的憎恨,在清扫中发出对这肮脏丑恶的世界的质问与荡涤这丑恶的呐喊。
与这古老的芙蓉镇、不朽的青石板街和老木屋相比,那些丑恶的闹剧算得了什么?那些无赖、伪君子算得了什么?他们只不过是一堆垃圾、一堆败类。扫吧,把垃圾和败类统统清除掉,让这古老的街道、古老的镇子、古老的家园重现出本来的宁静与美丽。于是,他们在清扫中得到了解脱,在清扫中寻找回自己的尊严,在清扫中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在清扫中实现了对“现世”的超越。他们在清扫中发现了希望,使自己的灵魂飞上了天堂。于是,我们便从这个“扫街”的事件中,看到了一个充满超脱精神的“庄子”,一个“众人皆睡我独醒”的“屈原”,一个可以在苦境中得到快乐的“苏东坡”。于是我们便从“扫街”这个场景中悟到了一种宁静的、空灵的、孤独的、苦寒的、高洁的和超脱的意境。
那么,我们从“扫街”中所悟出的这种意境是由哪些东西构成的呢?
首先是发生“扫街”这个事件的地点,这个“景”,这个充满中国古典文化氛围的古镇,古镇上的青石板街道,街道两侧的老木屋和吊脚楼。离开这个景,我们根本无法从“扫街”这个事件中品味出那些意味、那种意境。因为,这古镇、古街道、古木屋是一种连接现在与过去、现实与历史的心灵桥梁。它们所呈现的那种氛围使我们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联想到那些把这座古镇建造、装扮得如此美丽的祖先,联想到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在这里的人们。古意、古韵、古文化使这座古镇充满了令人神往的诗情画意。因此,我们说,这个“景”乃是创造这种意境的最基本、最重要的要素。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证明:“景”是创造电影意境的母体。
其次,便是发生在这个景中的事件——这个可歌可泣,甚至可以说可笑的“扫街”的故事。从叙事的角度来讲,“扫街”乃是整个电影故事的一个环节。由于扫街,秦书田和胡玉音这对“黑夫妻”产生了爱情,有了孩子,并由此引来更大的灾难——秦书田被捕入狱。但仅仅表现这样一个情节,表现这种遭遇,也许几个镜头就够了。那么,为什么要使用这么多镜头,甚至是不厌其烦地反复展现呢?关键在于影片并不仅仅要叙事,并不仅仅要表现这样一种遭遇,而是要通过这个事件,引发更多的东西,引发我们的思索,触动我们的感情,让我们从中体悟这两个人的内心世界,体会作为一个人、一种性格的精神境界,体会造成这种事件的那个特殊的年代的荒诞和丑恶。因此,我们说,事件,乃是构成电影意境的第二个要素。这是一种激发性要素,由于它的引发,我们开始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开始进入情境。(www.xing528.com)
景和事,乃是构成电影意境的第一层面,即物质现实层要素。这些都是在拍摄之前,已经存在于摄影机面前的物质性原材料。
再次,“扫街”这个事件为什么一定要用夜景拍摄呢?为什么要拍得那么暗?为什么要用那种特殊的角度、构图呢?如果我们用日景拍,让他们俩在大白天,在鸡鸣狗跳的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扫街,从叙事的角度讲岂不更有效果?让他们在光天化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些辱骂嘲笑之中扫街,从惩罚的角度讲岂不更刺激?
不,那样拍是创造不出上述意境的,因为创造电影意境还需要另一种要素,即镜语要素。电影需要运用电影特殊的视听觉造型手段来“改造”那些物质性原材料。这种镜语就像画家的笔墨一样,使物质性原材料发生了质的变化,使物质性原材料变成融合了创作者主观意图和色彩的精神性现实。正如郑板桥笔下的竹子已经不是长在庭院中的竹子,徐悲鸿的奔马已经不是跑在草原上的马一样。
“扫街”为什么要用夜景拍?因为,只有夜景才能表现那种黑暗,只有黑暗才能表现那种压抑寒冷感。我们从那种浓重而低暗的影调中所感受到的是秦书田和胡玉音那承受着巨大的压抑和苦闷的心灵,是我们对那个特殊的年代整体氛围和每一个有良知的人的生命状态的感知。
用夜景拍是创造意境的需要。因为芙蓉镇白天的世界是喧闹而杂乱的,而喧闹与杂乱无法使我们静思,无法使我们进入那样一种需要慢慢体悟和品味才能进入的境界。夜幕如同一个过滤器,把喧闹和杂乱的东西统统过滤掉,使这个古镇显得如此单纯,如此空灵,只剩下那优美的具有东方韵味的街道和优美的扫街“华尔兹”。
用夜景拍还因为可以在夜景里展现那优美迷人的月光,而月光体现了女性的温馨和柔美,体现了胡玉音对秦书田的温存而伤感的爱情。“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从那皎洁的月光中我们仿佛看到了远在天上的嫦娥的美丽目光,她使一切都显得如此清净,如此安宁,如此美丽。
这就是电影的视听觉造型手段赋予“扫街”这一事件的情感因素,这就是电影的镜头语言对“扫街”这一物质性原材料的改造。这镜语是构成电影意境的第二层面,既艺术表达层的要素。在拍摄之前,景和事只是物质性形象,一种客体形象,一经拍摄,它们便变成了附着了创作者主观情感的、主客体交融的意象。这些意象元素在镜头的取景、构图、用光等艺术手段中形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便是观赏者所看到的银幕上的图像,也就是激发“象外之象”、“境外之境”的那个实境。当然,那个“象外之象”、“境外之境”的虚境只能存在于观赏者的脑海中。
由此,我们可以说,电影意境就是以此景、此事、此镜表现出来的此情、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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