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案例择录
(一)汉以前经义折狱案例
有孔子“以经决狱”二事和秦代儒学博士“引经折狱”一例,前文已述,略有分析,此处不赘。[67]
已述董仲舒《春秋决狱》两例,一则为董氏“说上”[68],另一则为公羊谓“以姑讨夫”[69],皆出自马国翰所著《玉函山房辑佚书集》。现另录其他六则,皆有董仲舒亲断之语。
【案例一】隐匿养子
时有疑狱曰:甲无子,拾道旁弃儿乙养之以为子。及乙长,有罪杀人,以状语甲,甲藏匿乙。甲当何论?仲舒断曰:甲无子,振活养乙,虽非所生,谁与易之。《诗》云: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春秋》之义,父为子隐,甲宜匿乙。诏不当坐。[70]
某甲没有儿子,在路旁拾到被人丢弃的一个婴儿乙。甲把乙当成亲生儿子,乙长大成人后犯了杀人罪,回来后乙把犯罪经过告诉了甲,于是甲便把乙藏匿起来。这样,甲究竟构不构成犯罪?董仲舒认为乙虽非甲亲生儿子,但甲将乙当亲子抚养成人,这样的关系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而且也代替不了的。依照春秋决狱“父为子隐”原则,甲应该把乙藏匿起来,甲的这种行为不应定罪处刑。
【案例二】乞子杖父
甲有子乙以乞丙,乙后长大而丙所成育。甲因酒色谓乙曰:汝是吾子。乙怒,杖甲二十。甲以乙本是其子,不胜其忿,自告县官。仲舒断之曰:甲生乙,不能长育以乞丙,于义已绝矣!虽杖甲,不应坐。[71]
这则案例虽无直接引用《春秋》经或其他儒家经典之语,但董仲舒却凭着儒家经义,破法出律,断决此案。因为自儒家孔子之后,儒家经义已不同于西周之礼。“西周之礼注重形式,是适用于贵族阶级的外在的行为规范;孔子之礼则注重内容,是适用于一切人的内心伦理观点。”[72]所以林放问孔子礼之本为何,孔子答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73]因此,儒家往往注重人的感情,更胜于在乎表面的形式。亲情尤为如是,故孔子论孝,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74]子对父母应心存有“孝”,而父对子则需有“慈”爱之情,若为父者已失亲亲之义,为子者再不负为子者的责任。所以《春秋》所载,献公不以申生为子,而申生自杀,实乃愚孝;又不以重耳为子,而重耳逃亡在外,《春秋》不以重耳为不孝。又孔子论三年之丧时,言:“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75]讲三年之丧基于父母养子三年。因为,此案中父甲对乙,无供养之事实,又无哺育之恩情,虽有父子血缘的表面形式,但义已绝之,故乙杖甲,不视为子杖父。这完全是按儒学经义来断案的,故此例亦属经义折狱之例。
【案例三】大夫纵麑
君猎得麑,使大夫持以归。大夫道见其母随而鸣,感而纵之。君愠,议罪未定。君病,恐死,欲托孤,乃觉之大夫其仁乎,遇麑以恩,况人乎,乃释之,以为子傅。于议何如?仲舒曰:“君子不麛不卵,大夫不谏,使持归,非义也。然而中感母恩,虽废君命,徙之可也。”[76]
传说,周文王曾告诫武王,“山林非时不升斤斧,以成草木之长;川泽非时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不麛不卵,以成鸟兽之长”[77]。孔子后将儒学之“仁”加入其中,曰:“钓而不纲,弋不射宿。”[78]又《礼记》中有言:“昆虫未蛰,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杀胎,不殀夭,不覆巢。”[79]故董氏据经义以“纵麑”为仁,不论大夫违君言之罪,仅责其不谏之过,“徙之可也”。
【案例四】库卒盗弩
甲为武库卒,盗强弩弦,一时与弩异处,当何罪?论曰:兵所居比司马,阑入者髠,重武备,责精兵也。弩蘖机郭,弦轴异处,盗之不至,盗武库兵陈。论曰:大车无,小车无,何以行之?甲盗武库兵,当弃市乎?曰:虽与弩异处,不得弦不可谓弩,矢射不中,与无矢同,不入与无镞同。律曰,此边鄙兵,所盗臧直百钱者,当坐弃市。[80]
王绍兰注解,文中两论皆是他人之说,曰下为仲舒所断[81],故此例董仲舒虽认同《论语》中“大车无,小车无”[82]之语,认为武库卒甲,不应以盗弩罪论之,但依汉律,亦判之弃市之罪。可见,“春秋决狱”不敢全然同律典决裂。
【案例五】误杖伤父
甲父乙与丙争言相斗,丙以佩刀刺乙,甲即以杖击丙,误伤乙,甲当何论?或曰:殴父也,当枭首。议曰:臣愚以父子至亲也,闻其斗,莫不有怵怅之心,扶杖而救之,非所以欲诟父也。《春秋》之义,许止父病,进药于其父而卒,君子原心,赦而不诛。甲非律所谓殴父,不当坐。[83]
许止进药的《春秋》之义来源于《春秋》昭公十九年,经曰:“夏,五月戊辰,许世子止弑其君买。冬,葬许悼公。”言“弑”为贬折,而书“葬”又有宥情。《公羊传》解说:“曰‘许世子弑其君买’是君子之听止也;葬许悼公,是君子之赦止也。赦止者,免止之罪辞也。”[84]本案中子甲过失,杖伤其父,是善因恶果,按《春秋》存心之恕,有原宥之意,仲舒援引许止之例,不坐子甲殴父之刑,甚合情理。
【案例六】嫁丧夫女
甲夫乙将船,会海风盛,船没溺流死亡,不得葬。四月,甲母丙即嫁甲,欲皆何论?或曰,甲夫死未葬,法无许嫁,以私为人妻,当弃市。议曰:臣愚以为《春秋》之义,言夫人归于齐,言夫死无男,有更嫁之道也。妇人无专制擅恣之行,听从为顺,嫁之者归也,甲又尊者所嫁,无淫行之心,非私为人妻也。明于决事,皆无罪名,不当坐。[85]
“夫人归于齐”指《春秋》文公十八年,经曰:“夫人姜氏归于齐”。所言“归”,此字之笔削,意为赞许。因鲁文公薨逝,文公所生之二子又皆被妃子敬嬴所害,故留有“夫死无男允许改嫁”的经义成例。仲舒又以“妇人无专制擅恣之行,听从为顺”的儒家原则作为折此狱之依,大胆突破《汉律》中“夫死未葬,法无许嫁”的条文,是典型的春秋决狱。
(三)两汉董仲舒之外的“春秋决狱”案例
【案例七】徐偃矫制
(武帝)元鼎中,博士徐偃使行风俗。(徐)偃矫制,使胶东、鲁国鼓铸盐铁。还,奏事,徙为太常丞。御史大夫张汤劾(徐)偃矫制大害,法至死。(徐)偃以为《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万民,颛之可也。(张)汤以致其法,不能诎其义。有诏下(终)军问状,(终)军诘(徐)偃曰:“古者诸侯国异俗分,百里不通,时有聘会之事,安危之势,呼吸成变,故有不受辞造命颛己之宜;今天下为一,万里同风,故《春秋》‘王者无外’。(徐)偃巡封域之中,称以出疆,何也?且盐铁,郡有余臧,正二国废,国家不足以为利害,而以安社稷存万民为辞,何也?”(徐)偃穷诎,服罪当死。[86]
春秋庄公十九年,经曰:“秋,公子结媵陈人之妇于鄄,遂及齐侯,宋公盟。”公羊传由此推出,“大夫受命不受辞,出境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者,则专之可以也”[87]。徐偃正是引此为自己矫制辩护。而终军引“王者无外”之春秋大义,诘服之,终判徐偃死刑。
【案例八】诽谤妖言
永建间,时清河赵腾上言灾变,讥刺朝政。章下有司,收(赵)腾系考,所引党辈八十余人,皆以诽谤,当伏重法。(张)皓上疏谏曰:臣闻尧舜立敢谏之鼓,三王树诽谤之木,《春秋》采善书恶,圣主不罪刍荛。(赵)腾等虽干上犯法,所言本欲尽忠正谏。如当诛戮,天下杜口,塞谏争之源,非所以昭德示后也。帝乃悟,减(赵)腾死罪一等,余皆司寇。[88]
春秋鲁定公十四年,经曰:“晋赵鞅归于晋”;公羊传解说:“此叛也,其言归何?以地正国也。其以地正国奈何?晋赵鞅取晋阳之甲以逐荀寅与士吉射。荀寅与士吉射者,曷为者也?君侧之恶人也。此逐君侧之恶人,曷为以叛之?无君命也。”[89]
【案例九】妄刊章文
霍谞,魏郡邺人。少为诸生,明经。有人诬(霍)谞舅宋光于大将军梁商者,以为妄刊章文,坐系洛阳诏狱,掠考困极。(霍)谞时年十五,奏记于(梁)商曰:……谞闻《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故许止虽弒君而不罪,赵盾以纵贼而见书,此仲尼所以垂王法,汉世所宜遵前修也。……(宋)光之所坐,情既可原,守阙连年,而终不见理。不偏不党,其若是乎?……(梁)商高(霍)谞才志,即为奏原(宋)光罪。[90]
此案所引《春秋》故事与微言大义,同案例五之“许止进药”。
【案例十】孙章误报
有兄弟共杀人者,而罪未有所归。帝以兄不训弟,故报兄重而减弟死。中常侍孙章宣诏,误言两报重,尚书奏章矫制,罪当腰斩。帝复召躬问之,躬对:章应罚金。帝曰:章矫诏杀人,何谓罚金?躬曰:法令有故、误,章传命之谬,于事为误,误者其文则轻。帝曰:章与囚同县,疑其故也。躬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不逆诈。君王法天,刑不可以委曲生意。帝曰:善。迁躬廷尉正,坐法免。[91]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92]为《诗经》中语,《论语》中有言:“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93]故可谓:“君子不逆诈。”本案中,郭躬乃用此两则经义为章断狱。
【案例十一】卫太子案
(昭帝)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黄犊车,建黄旐,衣黄襜褕,著黄冒,诣北阙,自谓卫太子。公车以闻,诏使公卿、将军、中二千石杂识视。长安中吏民聚观者数万人。右将军勒兵阙下,以备非常。丞相、御史、中二千石至者并莫敢发言。京兆尹(隽)不疑后到,叱从吏收缚。或曰:是非未可知,且安之。(隽)不疑曰:诸君何患于卫太子!昔蒯聩违命出奔,辄拒而不纳,《春秋》是之。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来自诣,此罪人也。遂送诏狱。[94]
按《春秋·哀公三年》载,经曰:“春,齐国夏、卫石曼姑帅师围戚。”公羊传解说:“曼姑始受命于灵公而立辄,曼姑之义固可以拒蒯聩也。辄之义可以立乎?曰可。奈何不以父命辞王父命也。”[95]
【案例十二】薛况之狱
哀帝初即位,博士申咸给事中,亦东海人也,毁(薛)宣不供养行丧服,薄于骨肉,前以不忠孝免,不宜复列封侯在朝省。(薛)宣子(薛)况为右曹侍郎,数闻其语,赇客杨明,欲令创(申)咸面目,使不居位。会司隶缺,(薛)况恐(申)咸为之,遂令(杨)明遮斫(申)咸宫门外,断鼻唇,身八创。事下有司,御史中丞众等奏:(薛)况朝臣,父故宰相,再封列侯,不相敕丞化,而骨肉相疑,疑(申)咸受修言以谤毁(薛)宣。(申)咸所言皆(薛)宣行迹,众人所共见,公家所宜闻。(薛)况知(申)咸给事中,恐为司隶举奏(薛)宣,而公令(杨)明等迫切宫阙,要遮创戮近臣于大道人众中,欲以隔塞聪明,杜绝论议之端。桀黠无所畏忌,万众哗,流闻四方,不与凡民忿怒争斗者同。臣闻敬近臣,为近主也。礼,下公门,式路马,君畜产且犹敬之。《春秋》之义,意恶功遂,不免于诛,上浸之源不可长也。(薛)况首为恶,(杨)明手伤,功意俱恶,皆大不敬。(杨)明当以重论,及(薛)况皆弃市。廷尉直以为:律曰:斗以刃伤人,完为城旦,其贼加罪一等,与谋者同罪。诏书无以诋欺成罪。传曰:遇人不以义而见疻者,与痏人之罪钧,恶不直也。(申)咸厚善修,而数称(薛)宣恶,流闻不谊,不可谓直。(薛)况以故伤(申)咸,计谋已定,后闻置司隶,因前谋而趣明,非以恐(申)咸为司隶故造谋也。本争私变,虽于掖门外伤(申)咸道中,与凡民争斗无异。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古今之通道,三代所不易也。孔子曰:必也正名;名不正,则至于刑罚不中;刑罚不中,而民无所错手足。今以(薛)况为首恶,(杨)明手伤为大不敬,公私无差。《春秋》之义,原心定罪。原(薛)况以父见谤发忿怒,无它大恶。加诋欺,辑小过成大辟,陷死刑,违明诏,恐非法意,不可施行。圣王不以怒增刑。(杨)明当以贼伤人不直,(薛)况与谋者皆爵减完为城旦。上以问公卿议臣。丞相孔光、大司空师丹以中丞议是,自将军以下至博士、议郎皆是廷尉。(薛)况竟减罪一等,徙敦煌。[96]
汉哀帝年间,曾发生一起较为复杂的雇人伤害案:有一官吏申咸“诋毁”另一官吏薛宣,说薛宣对后母不供养,后母死也不行丧,应予罢官。对此,薛宣倒无愤慨,但其子薛况就不放过申咸了,决心报复他,但他自己不出面,花钱雇请杨明把申咸毁容,又砍伤申咸,使申咸身受八创、鼻子与嘴唇都被砍断。此案发生后,怎样依法判决?有一种意见认为,杨明故意杀人,依照法律应处弃市死刑。薛况是本案首恶,也应处弃市死刑。另一种意见认为,薛况出于“孝”的动机,见父被谤,为父复仇。按照“春秋之义,原心定罪”之原则,不能处以死刑。最后薛况“减罪一等,徙敦煌”。
【案例十三】坐赃增锢
安帝初,清河相叔孙光坐臧抵罪,遂增锢二世,衅及其子。是时,居延都尉范邠复犯臧罪,诏下三公、廷尉议。司徒杨震、司空陈褒、廷尉张皓议依(叔孙)光比。(刘)恺独以为:《春秋》之义,善善及子孙,恶恶止其身,所以进人于善也。《尚书》曰:上刑挟轻,下刑挟重。如今使臧吏禁锢子孙,以轻从重,惧及善人,非先王详刑之意也。有诏:太尉(按:指刘恺)议是。[97]
按《春秋·昭公二十年》载,经曰:“夏,曹公孙会自鄸出奔宋。”公羊传解说:“奔未有言自者,此其言自何?畔也。畔,则曷为不言其畔?为公子喜时之后讳也,春秋为贤者讳。何贤乎公子喜时?让国也……君子之善善也长,恶恶也短。恶恶止其身,善善及子孙。故君子为之讳也。”[98]
【案例十四】罪止斩帅
时,平原多盗贼,憙与诸郡讨捕,斩其渠帅,余党当坐者数千人。憙上言:恶恶止其身,可一切徙京师近郡。帝从之。[99]
东汉赵憙任平原太守时,该郡发生农民起义,赵憙奉命讨捕,斩其为首之人,捕获余党数千人。赵憙针对“余党当坐”的处理方法提出反对意见,认为《春秋》之义,“恶恶止其身”,不可株连他人。皇帝同意赵憙之议,只将余党数千人“悉移置颍川、陈留”等京师近郡。
【案例十五】田延年案
丞相议奏延年主守盗三千万,不道。霍将军召问延年,欲为道地,延年抵曰,本出将军之门,蒙此爵位,无有是事。光曰:即无事,当穷竟。御史大夫田广明谓太仆杜延年:《春秋》之义,以功覆过。当废昌邑王时,非田子宾之言,大事不成。今县官出三千万自乞之,何哉?愿以愚言白大将军。[100]
汉宣帝时大臣田延年因“主守盗三千万”,构成“不道”罪而被参劾。御史大夫田广明认为田延年曾有废昌邑王而立汉宣帝之大功,便引用“春秋之义,以功覆过”的原则,赦免了田延年之大罪。至于后来田延年因此事惹怒重臣霍光,再次追究这宗巨大贪污案而致身亡,那是另一回事了。
【案例十六】淮南王案
越王彭祖、列侯臣让等四十三人议,皆曰:淮南王(刘)安,大逆无道,谋反明白,当伏诛。胶西王臣端议曰:(刘)安废法行邪,怀诈伪心,以乱天下,荧惑百姓,倍畔宗庙,妄作妖言。《春秋》曰:臣无将,将而诛。(刘)安罪重于将,谋反形已定,臣端所见其书节印图及他逆亡道事验明,甚大逆无道,当伏法。[101]
鲁庄公病危,遂以嗣位的人选,问于其弟叔牙,叔牙对曰:“庆父,才”,而阴怀异志;再问于其弟季友,季友对曰:“臣以死奉子般”。及叔牙谋弑事迹显露,季友遂迫使叔牙饮鸩自杀。这一段事实,《春秋》于庄公三十二年,仅云:“秋七月癸巳公子牙卒”;公羊氏基于“春秋诛心”的主旨,认为叔牙谋弑未成,亦构成死罪,其死是应该的。故传曰:“君亲无将,将必诛焉。”
【案例十七】诛广陵王
广陵王荆有罪,帝以至亲悼伤之。诏儵与羽林监南阳任隗杂理其狱。事竟,奏请诛荆。引见宣明殿,帝怒曰:诸卿以我弟故,欲诛之,即我子,卿等敢尔邪!儵仰而对曰:天下高帝天下,非陛下之天下也。《春秋》之义。君亲无将,将而诛焉。是以周公诛弟,季友鸩兄,经传大之。臣等以荆属托母弟,陛下留圣心,加恻隐,故敢请耳。如令陛下子,臣等专诛而已。儵以此知名。[102]
所引《春秋》大义同案例十六。
【案例十八】子杀继母(www.xing528.com)
梁人娶后妻,后妻杀夫,其子又杀之。孔季彦过梁,梁相曰:此子当以大逆论。礼,继母如母,是杀母也。季彦曰:若如母,则与亲母不等,欲以义督之也。昔文姜与杀鲁桓,《春秋》去其姜氏,传曰:绝不为亲,礼也;绝不为亲,即凡人尔。且夫手杀重于知情,知情犹不得为亲,则此下手之时,母名绝矣。方之古义,是子宜以非司寇而擅杀当之,不得为杀母而论以逆也。梁相从其言。[103]
《春秋·桓公十八年》,经曰:“春王正月,公会齐侯于泺。公与夫人姜氏遂如齐。”公羊传解说:“公何以不言及夫人?夫人外也。夫人外者何?内辞也,其实夫人外公也。”[104]盖鲁桓公在齐,其夫人文姜淫乱之至;在齐侯前毁谤桓公,使桓公被杀,是与奸夫谋杀亲夫同,所以《公羊传》说夫人与桓公恩义已绝了。
(四)中古时的春秋决狱案例
【案例十九】曹操割发
常出军,行经麦中,令“士卒无败麦,犯者死”。骑士皆下马,付麦以相持,于是太祖马腾入麦中,敕主簿议罪。主簿对以《春秋》之义,罚不加于尊。太祖曰:“制法而自犯之,何以帅下?然孤为军帅,不可自杀,请自刑。”因援剑割发以置地。[105]
曹操为严格军纪,曾制定“士卒无败麦,犯者死”,结果一不小心,他自己的马跑入麦田,踏坏大片麦子。他下令主簿议罪。主簿说,按春秋之义,“罚不加于尊”,所以曹操不用被罚。但曹操认为,作为统帅,如果知法犯法,将何以服众?但他作为统帅,不能自杀,就以割发代为受刑。
【案例二十】刘廙不坐
魏讽反,(刘)廙弟伟,为讽所引,当相坐诛。太祖令曰:“叔向不坐弟虎,古之制也。”特原不问……徙署丞相仓曹属。廙上疏谢曰:“臣罪应倾宗,祸应覆族。遭乾坤之灵,值时来之运;扬汤止沸,使不燋烂;起烟于寒灰之上,生华于已枯之木。物不答施于天地,子不谢生于父母;可以死效,难用笔陈。”[106]
《春秋》经有“叔向不坐弟虎”,是指鲁襄公二十一年,晋大夫叔向之弟羊舌虎,卷入栾盈与范宣子之政争事件中,栾盈失败后出亡适楚,范宣子尽诛栾盈党羽晋大夫十人,包含了羊舌虎,叔向亦坐狱待决,晋大夫祁奚谓范宣子曰:“管、蔡为戮,周公右王”(杜预注:“管、蔡为戮,周公右王。”即云:“言兄弟罪不相及”)。于是范宣子遂释叔向,而不问罪。[107]
【案例二十一】曹爽伏诛
初,张当私以所择才人张、何等与(曹)爽。疑其有奸,收当治罪。当陈爽与(何)晏等阴谋反逆,并先习兵,须三月中欲发,于是收晏等下狱,会公卿朝臣廷议,以为《春秋》之义,“君亲无将,将而必诛”。爽以支属,世蒙殊宠,亲受先帝握手遗诏,托以天下,而包藏祸心,蔑弃顾命,乃与(何)晏、(邓)飏及(张)当等谋图神器,(桓)范党同罪人,皆为大逆不道。于是收(曹)爽、(曹)羲、(曹)训、(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张)当等,皆伏诛,夷三族。[108]
所引春秋大义同案例十六。
【案例二十二】剖棺暴尸
(王凌)进封南乡侯,邑千三百五十户,迁车骑将军、仪同三司。是时,(王)凌外甥令狐愚以才能为兖州刺史,屯平阿。舅甥并典兵,专淮南之重。凌就迁为司空。司马宣王既诛曹爽,进凌为太尉,假节钺。凌、愚密协计,谓齐王不任天位,楚王彪长而才,欲迎立彪都许昌。嘉平元年(249)九月,愚遣将张式至白马,与彪相问往来。凌又遣舍人劳精诣洛阳,语子广。广言:“废立大事,勿为祸先。”……凌阴谋滋甚,遣将军杨弘以废立事告兖州刺史黄华,华、弘连名以白太傅司马宣王。宣王将中军乘水道讨凌……凌至项,饮药死。宣王遂至寿春。张式等皆自首,乃穷治其事。彪赐死,诸相连者悉夷三族。朝议咸以为春秋之义,齐崔杼、郑归生皆加追戮,陈尸斫棺,载在方策。凌、愚罪宜如旧典。乃发凌、愚冢,剖棺,暴尸于所近市三日,烧其印绶、朝服,亲土埋之。[109]
郑归生、齐崔杼弒君之例,分别指《春秋》“(宣公)四年……夏,六月,乙酉,郑公子归生弒其君夷”[110]及“(襄公)二十有五年……夏,五月,乙亥,齐崔杼弒其君光”[111]的故事。至襄公二十八年,齐人将崔杼暴尸于市,故曰:“陈尸斵棺,载在方策。”[112]
【案例二十三】高贵乡公
庚寅,太傅孚、大将军文王、太尉柔、司徒冲稽首言:“伏见中令,故高贵乡公悖逆不道,自陷大祸,依汉昌邑王罪废故事,以民礼葬。臣等备位,不能匡救祸乱,式遏奸逆,奉令震悚,肝心悼慄。《春秋》之义,王者无外,而书‘襄王出居于郑’,不能事母,故绝之于位也。今高贵乡公肆行不轨,几危社稷,自取倾覆,人神所绝,葬以民礼,诚当旧典。然臣等伏惟殿下仁慈过隆,虽存大义,犹垂哀矜,臣等之心实有不忍,以为可加恩以王礼葬之。”太后从之。[113]
“王者无外”之典出于《春秋》:“(二十有四年)冬,天王出居于郑。”而公羊传曰:“王者无外,此其言出何?不能乎母也。鲁子曰:‘是王也,不能乎母者,其诸此之谓与?’”[114]
【案例二十四】王濬专辄
案《春秋》之义,大夫出疆,由有专辄。臣虽愚蠢,以为事君之道,惟当竭节尽忠,奋不顾身,量力受任,临事制宜,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若其顾护嫌疑,以避咎责,此是人臣不忠之利,实非明主社稷之福也。臣不自料,忘其鄙劣,披布丹心,输写肝脑,欲竭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贞,庶必扫除凶逆,清一宇宙,愿令圣世与唐虞比隆。陛下粗察臣之愚款,而识其欲自效之诚,是以授臣以方牧之任,委臣以征讨之事。虽燕主之信乐毅,汉祖之任萧何,无以加焉。受恩深重,死且不报,而以顽疏,举错失宜。陛下弘恩,财加切让,惶怖怔营,无地自厝,愿陛下明臣赤心而已。[115]
王濬认为自己之所以没有听从王浑节度,完全是一片忠君之心,而且由于战时情况特殊,以有专辄,但这都是完全符合《春秋》之原则的。司马炎听从了这一意见,最终没有再处理王濬。
【案例二十五】徙司马蕤
及冏辅政,诏以蕤为散骑常侍,加大将军,领后军、侍中、特进,增邑满二万户。又从冏求开府,冏曰:“武帝子吴、豫章尚未开府,宜且须后。”蕤以是益怨,密表冏专权,与左卫将军王舆谋共废冏。事觉,免为庶人。寻诏曰:“大司马以经识明断,高谋远略,猥率同盟,安复社稷。自书契所载,周召之美未足比勋,故授公上宰。东莱王蕤潜怀忌妒,包藏祸心,与王舆密谋,图欲谮害。收舆之日,蕤与青衣共载,微服奔走,经宿乃还。奸凶赫然,妖惑外内。又前表冏所言深重,虽管蔡失道,牙庆乱宗,不复过也。《春秋》之典,大义灭亲,其徙蕤上庸。”后封微阳侯。永宁初,上庸内史陈钟承冏旨害蕤。冏死,诏诛钟,复蕤封,改葬以王礼。[116]
“《春秋》之典,大义灭亲”,事见《春秋·左传·隐公四年》:“君子曰:石碏,纯臣也,恶州吁而厚与焉。‘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117]
【案例二十六】李忽杀父
周处,字子隐,阳羡人。姑为中书省事时,女子李忽觉父北叛时,杀父。(周)处奏曰:“觉父以偷生,破家以邀福,子圉告归,怀嬴结舌,(李)忽无人子之道,证父攘羊,伤风污俗,宜在投畀,以彰凶逆,俾刑市朝,不足塞责。”奏可,杀(李)忽。[118]
“证父攘羊”,典出《论语》:“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119]这是典型的儒家经义。
【案例二十七】谋反诛城
太和初,怀州人伊祁苟初三十余人谋反,文明皇太后欲尽诛一城人。(张)白泽谏,以为《周书》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不诬十室,而况一州。后从之,乃止。[120]
引“《周书》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其大义同《春秋公羊传·昭公二十三年》所载“恶恶止其身,善善及子孙”之典故,周者为儒宗孔子至崇,往往也被认为是儒家先始,故言《周书》亦是引经。
【案例二十八】父功累子
荡阴之役,侍中嵇绍为乱兵所害,接议曰:“夫谋人之军,军败则死之;谋人之国,国危则亡之,古之道也。荡阴之役,百官奔北,惟嵇绍守职以遇不道,可谓臣矣,又可称痛矣。今山东方欲大举,宜明高节,以号令天下。依《春秋》褒三累之义,加绍致命之赏,则遐迩向风,莫敢不肃矣。”朝廷从之。[121]
本案中,晋朝王接引春秋大义,上书要求对嵇绍“褒三累之义”,使得人们效法忠臣死节。朝廷遂“加绍致命之赏”。其实,“善及子孙”这一原则强化了儒家伦理原则的渗透性作用,也使得朝廷统治者办事断狱因循了所谓的儒家伦理原则。
【案例二十九】害母逐子
时雁门人有害母者,八座奏之而潴其室,宥其二子。(邢)虬驳奏云:“君亲无将,将而必诛。今谋逆者戮及期亲,害亲者今不及子,既逆甚枭镜,禽兽之不若,而使禋祀不绝,遗育永传,非所以劝忠孝之道,存三纲之义。若圣教含容,不加孥戮,使父子罪不相及,恶止于其身,不则宜投之四裔,敕所在不听配匹。盘庚言‘无令易种于新邑’,汉法五月食枭羹,皆欲绝其类也。”奏入,世宗从之。[122]
《尚书》有言:“乃有不吉不迪,颠越不恭,暂遇奸宄,我乃劓殄灭之,无遗育,无俾易种于兹新邑。”[123]“无令易种于新邑”之典,整体上是说,若有人不善良、不和顺,或贻误及不服从命令,或诈伪奸邪犯法作乱,对于这些人就要诛其全家,连幼童也不放过,以避免让这坏种迁移到这座新城来。
【案例三十】母以子贵
“《春秋》之义,母以子贵。昔高皇帝追尊太上昭灵夫人为昭灵皇后,孝和皇帝改葬其母梁贵人,尊号曰恭怀皇后,孝愍皇帝亦改葬其母王夫人,尊号曰灵怀皇后。今皇思夫人宜有尊号,以慰寒泉之思,辄与恭等案谥法,宜曰昭烈皇后。诗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裴松之的注文,《礼》云:上古无合葬,中古后因时方有。)故昭烈皇后宜与大行皇帝合葬,臣请太尉告宗庙,布露天下,具礼仪别奏。”制曰可。[124]
“《春秋》之义,母以子贵”出处源自:“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125]
【案例三十一】母罪子废
(秦孝王俊)妃崔氏以毒王之故,下诏废绝,赐死于其家。子浩,崔氏所生也。庶子曰湛。群臣议曰:“《春秋》之义,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贵既如此,罪则可知。故汉时栗姬有罪,其子便废,郭后被废,其子斯黜。大既然矣,小亦宜同。今秦王二子,母皆罪废,不合承嗣。”于是以秦国官为丧主。[126]
引经之《春秋》大义同上述案例三十。
【案例三十二】救父杀人
(长庆)二年四月,刑部员外郎孙革奏:“京兆府云阳县人张莅,欠羽林官骑康宪钱米。宪征之,莅承醉拉宪,气息将绝。宪男买得,年十四,将救其父。以莅角觝力人,不敢捴解,遂持木锸击莅之首,见血,后三日致死者。准律,父为人所殴,子往救,击其人折伤,减凡斗三等。至死者,依常律。即买得救父难是性孝,非暴;击张莅是心切,非凶。以髫丱之岁,正父子之亲,若非圣化所加,童子安能及此?《王制》称五刑之理,必原父子之亲以权之,慎测浅深之量以别之。《春秋》之义,原心定罪。周书所训,诸罚有权。今买得生被皇风,幼符至孝,哀矜之宥,伏在圣慈。臣职当谳刑,合分善恶。”敕:“康买得尚在童年,能知子道,虽杀人当死,而为父可哀。若从沉命之科,恐失原情之义,宜付法司,减死罪一等。”[127]
“五刑之理,必原父子之亲以权之,慎测浅深之量以别之”的规范,来源于《礼记》原文:“凡听五刑之讼,必原父子之亲,立君臣之义,以权之。意论轻重之序,慎测浅深之量,以别之。悉其聪明、致其忠爱,以尽之。疑狱,泛与众共之。众疑,赦之。必察小大之比以成之。”[128]而“春秋原心论罪”之精神是所共识。《周书》“诸罚有权”之原则,出自《尚书》文字:“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轻重诸罚有权。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129]
【案例三十三】梁悦复仇
六年九月,富平县人梁悦,为父杀仇人秦果,投县请罪。敕:“复仇杀人,固有彝典。以其申冤请罪,视死如归,自诣公门,发于天性。志在殉节,本无求生之心,宁失不经,特从减死之法。宜决一百,配流循州。”
职方员外郎韩愈献议曰:……伏以子复父仇,见于《春秋》,见于《礼记》,又见于《周官》,又见于诸子史,不可胜数,未有非而罪之者也……《周官》曰:“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义,宜也,明杀人而不得其宜者,子得复仇也。此百姓之相仇者也。《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不受诛者,罪不当诛也。又《周官》曰:“凡报仇雠者,书于士,杀之无罪。”言将复仇,必先言于官,则无罪也……臣愚以为复仇之名虽同,而其事各异。或百姓相仇,如《周官》所称,可议于今者;或为官吏所诛,如《公羊》所称,不可行于今者。又《周官》所称,将复仇,先告于士则无罪者。若孤稚羸弱,抱微志而伺敌人之便,恐不能自言于官,未可以为断于今也。然则杀之与赦,不可一例。宜定其制曰:凡有复父仇者,事发,具其事由,下尚书省集议奏闻。酌其宜而处之,则经律无失其指矣。[130]
引经之义,在于强调,父被杀之缘由,若死于公罪,子不可复仇;若死于私怨,子可复仇。
【案例三十四】徐元庆案
臣(柳宗元)伏见天后(武则天)时,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尉赵师韫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柳宗元)窃独过之。
……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枕戈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周礼》:“调人,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
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131]
引经之义同上案例三十三。
(五)宋代及其以后的“春秋决狱”案例
案例甚少,偶见于《名公书判清明集》、《折狱龟鉴》、《樊山判牍》和《佐治药言》等书,前文已述,故不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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