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诉权启动艺术
(一)状告反诉,虚实并存
从法律上说,诬告必须承担“反坐”的法律责任,甚至举告“不实”也同样应该承担法律责任。从目前所见资料来看,至少西周就已开始反对、禁止诬告。然而,由于官府希望尽快捉获罪犯,在扭送嫌疑罪犯的过程中,这一规定并没得到很好的执行。在中国古代司法实践中,更有所谓“无谎不成状”的说法。意思是状子必须写得足以“打动”官吏,否则不予受理。为此,人们更是冒着“诬告”风险,在状子中添油加醋。而两造不惜重金聘用讼师之目的,恐怕就在于此。尽管古人每每痛诋讼师“架词设讼”乃至“虚捏词状”等恶行,然而,这恰恰又是诉讼之必需。我们先来看几则清代词状[58]:
状一:古井生波
杨家有女初长成,名蕙芬,年十七,美艳绝伦。嫁同邑张绅之子,周岁即寡。女正值妙龄,岂能免古井生波之想?未几,即与中表某生有染。张绅微有所闻,以家声攸关,禁绝其外出之芳踪。女大不甘,托讼师冯执中作一禀[59],曰:
为请求保全节操事。
窃孀姝杨蕙芬,生不逢辰,伶仃孤苦,十七嫁,十八孀。益以翁鳏叔壮,顺之则乱伦,逆之则不孝。顺逆两难,请求归家全节。[60]
本状先以“十七嫁,十八孀”一语简洁而生动地陈述自己的不幸遭遇,为全状奠定一个感情基调,以博得人们特别是司法官的同情。接着充分利用外人难明真相这一事实,以“翁鳏叔壮,顺之则乱伦,逆之则不孝”一语含血喷人,有意引人误解和猜想,而令对手有口莫辩,甚至越辩越黑,从而达到自己明为“归家全节”、实乃寻欢另就的目的。该状的确是笔力千钧、恶毒之尤!
状二:奸拐脱罪
曹小二,佣工于张大户家,涎婢女阿翠,私与俱逃,居半年始归。为张大户侦知,使人拘阿翠去,并欲控曹小二奸拐之罪。小二大恐,求讼师王惠舟作一状,先控张大户,抢得原告地位,以占优胜。其控词云:
告为生离虐待,恳赐成全事。
民家破无依,佣于张大户佃田。当时议定,不取佣值。操作三年,妻以代婢。讵意期满领婢他去,张大户事后懊恼,反悔前议。乘隙诱婢到家,幽闭虐待。朝詈夕楚,有为辱之所弗堪,有为身之所难受。窃思昔年粒粒辛苦,今日活活分离,既不得同梦,更不得佣值,嗷嗷孑身,将为饿殍。泣求宪台公断团圆。哀哀上告。[61]
与状一略有不同,本状属于典型的“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倒打一耙。全状除了状告人曹小二佣工于张大户家这一背景属实外,通篇都是谎言。但由于是起诉状,且有真实的背景,官府一时间并不知所诉事实的真伪,因而无理由不予受理。
上述两例表明,诉讼当事人为了达到吸引官府注意和重视等诉讼目的,其词状往往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当然,在不同的地域和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状词中这种虚实并存的状况会有所不同。清代万维翰在《幕学举要》(1770年)开篇的“总论”中就指出了“南方”与“北方”在投状举告上的差异:“北省民情朴鲁,即有狡诈,亦易窥破。南省刁黠,最多无情之辞,每出意想之外。据事陈告者,不过十之二三。”美籍学者黄宗智的研究则揭示了由社会经济发展状况而带来的诉讼差异。他从1760—1850年间的四川巴县档案、1810—1900年间的河北宝坻县档案,以及1830—1890年间的台湾地区淡水分府与新竹县档案中发现,宝坻和巴县的诉讼相对简单明了,其运作与其制度设计也大致吻合,大多数案件只需一次开庭就能较迅速地结案。而在高度商业化和社会分化的淡水及新竹,有钱有势的诉讼者在职业讼师的帮助下,通过反复陈情告诉把案情搞得扑朔迷离,从而阻挠法庭采取确切的行动。[62]
当然,引起主审官员的注意和重视,并非只有夸大其词、虚实并存之一途。《鹿州公案》所载“无字状”就是别出心裁的一例:“余方理堂事,见仪门之外,有少妇扶老妪长跪其间,手展一楮戴头上。遣吏役呼而进之,曰:‘若告状,宜造堂前,何跽之远也。’命吏人接受之。吏复曰:‘素楮耳!’余曰:‘妇人不知状式,素楮亦不妨。’吏曰:‘没字也,惟空楮而已。’余曰:‘亦收之。’展视果然……”[63]而《阅微草堂笔记》所载“假鬼诉冤”,则是别出心裁的又一例。[64]但这些方式毕竟过于独特、也过于另类,非智力中上者不能为,也不宜反复。因而夸大其词、虚实并存和平中见奇就成了诉讼双方词状“旧瓶装新酒”的首选策略和技巧。
(二)匠心独运,绵里藏针
如果说“虚实并存”是一种较深层次的词状策略,那么,“匠心独运,绵里藏针”则是一种内外兼修的状词艺术。好的状词往往内藏韬略,一字千钧,浑然一体,胜过如林的刀戟斧钺和百万精兵。有例为证:
邑绅王士秀之女舜英,及笄有艳名。少年胡维仲涎之已久,数次委禽(送聘礼),不许,心衔恨之。一日见舜英倚窗作远眺,维仲恶念顿起,即对窗解袴,作种种秽亵状。舜英游目见之,羞愤不能自容,即唤小婢入房语以故,旋即雉经(自缢)死。其父士秀屡控胡维仲调戏致死,皆不准。客以嘉兴钱延伯荐,士秀许以二千金作一状。状成,视其中只有两要句,维仲卒以大辟论罪。延伯刀笔之名大噪。原禀云:(www.xing528.com)
为秽亵调戏羞愤自杀,请求雪耻正法事。
民女舜英,生年十七,未出璇闺,忽于某月某日,无故雉经自尽。事后询之婢子翠芳,始知为胡维仲秽亵调戏,羞愤自尽。窃维仲调戏虽无言语,勾引甚于手足。种种秽亵情形,有难以形诸楮墨者,婢子翠芳亦所目睹。言之足羞,思之可恨。小女含冤入地则亦已矣,惟淫棍加此狓猖(猖狂),实干法纪,伏乞宪台严办,以慰幽魂而肃风纪。不胜衔结。上告。[65]
正如衡阳秋痕楼主赵秋帆的评议所云:“按此案舜英之死,自杀也,非谋害也,又无证据,又属秽亵,且法无明文。考清朝律例云:‘凡语言调戏、手足勾引,因而致死者论斩。’今维仲之行为,谓为调戏,则无语言;谓为勾引,则非手足。如此则断难坐以杀人大罪也。乃钱延伯在语言调戏、手足勾引之中,轻轻加入‘虽无’、‘甚于’二字,则活画出当时解袴调戏之状,以婢子诬之而维仲无生理矣。着墨不多,历历如绘,延伯不独刀笔之雄,亦写生妙手也。噫!一字之诛,严于斧钺,信然。”其实,除此之外,本状还有一些可圈可点之处。比如“小女含冤入地则亦已矣,惟淫棍加此狓猖,实干法纪”一语,由个案放大至法纪,由个人冤抑推及社会正义,彰显了此案的社会意义,从而令司法官不能不高度重视和受理此案,否则无以“慰幽魂而肃风纪”。
(诸)福宝游天竺山,遇土豪名飞山虎,足踢民妇死之。豪以纹银十两作偿命资。民慑其势炎,不敢较。福宝路见不平,代草一状控豪。状云:
为土豪横行,惨杀发妻事。
窃李某某,绰号飞山虎,素性蛮悍,无恶不为。今兹怒马横行,践民人之亩。民妇出而干预,豪即飞足踢中要害,当即身死。豪全不介意,掷下纹银十两,扬长自去。夫身有纹银十两,已可踢死一人;若家有黄金万镒,便将尽屠杭城。草菅人命,于此可见。不想光天化日之下,而乃有此恶魔。伏祈缉凶法办,以慰冤魂。上伸国法,下顺民情,存没共戴。沥血陈词,哀哀上告。[66]
该状在简短的篇幅中,首先将案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准确而生动。接着以满腔的正气,强烈地谴责和指控草菅人命的土豪,特别是“身有纹银十两,已可踢死一人;若家有黄金万镒,便将尽屠杭城”一语,把富豪的恶行符合逻辑地延伸、放大,以彰显其严重的社会后果,有如警钟雷鸣。最后三句乃是表达“缉凶法办”的诉求和意义。由于该状义正词严,入木三分,据说法曹见帖汗如雨下,乃拘捕该富家子,控以杀人之罪。
(三)死伤为诉,假意真情
诉讼程序通常都是通过精心营构的词状来启动,但在诬陷、逼债、被污等特定情况下,蒙受冤抑的一方当事人,有时会采取极端的手段——以自残甚至死亡的方式来行使诉权,即以死伤为诉。
所谓“自残”,指的是诉讼当事人自我毁伤,包括髡、剺耳、剺面、伤目、钉手、钉脚等。[67]如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就有忻州(金陕西省)民女“诣检院钉手诉田”。原来该民女的父亲到县诉田产纠纷,被县衙杖责。该女为父申冤,不惜钉手赴京直诉,引起了真宗的同情。《名公书判清明集》卷十三《钉脚》的判词中也载有婺州兰溪(今浙江金华一带)方明“子为诉兄冤立牌钉脚”之事,后经官方查明,原来此为枉诉,由此引起婺州司法官的感叹。
这里所说的“死”,也有几种情况:一是假惺惺作秀“请死”(如襟霞阁主《刀笔菁华·赖婚离异之恶禀》);二是以“死”相威胁进行诉讼;三是“真死”以向对方施压,唤起众人和司法官的同情。宋代《范文正集》卷十三记载:在江西、福建等地,民间争讼有“与人有怨,往往食毒草而后斗,即时毙仆,以诬其怨者”。《宋史》卷三〇二《吴及传》中记载,福建百姓为了争讼之胜,“多自毒死以诬仇家,官司莫能辨”。《名公书判清明集》卷十三《以死事诬赖》一案的书判中也说,江南东路某些百姓“专以亲属之病者及废疾者诬赖报怨,以为骗协之资”。清代《刑案汇览》卷三十五也记有一个“真死”的案件:高殿元因贫穷难以度日,便携妻耿氏和八岁之女离开原籍,求乞度日。不久,高殿元在途中结识郑源之母黄韩氏,黄韩氏欲将高殿元之女住妮许配给郑源之子郑庚申为妻。于是,郑源借邻居李杜轩的空房给高一家居住。郑源经常资助钱财给高殿元。有一天,高殿元外出,郑源到高家探望,见高耿氏一人在家,便起意图奸。高耿氏不依,大声喊骂。郑妄图挟制通奸,声言如不依从,高耿氏一家就得马上搬走,并须偿还过去资助的所有钱财。数日后高殿元回家,其妻详诉情由,并羞愤难忍,先将女儿住妮掐死,然后写下冤状两张,夫妇各揣一张,自缢身亡。案发后,山东巡抚判郑源斩监候。刑部经核查,郑源因调奸不成,恃强挟制逼死一家三口,如该抚所判将案犯仅依因奸威逼人致死判监候,而置一家三口丧命于不顾,不足以惩治淫凶郑源。遂改判为斩立决,并得到皇帝的批示:嗣后如有类似案件,即照此案定拟斩立决。在本案中,高殿元一家三口在流落他乡、蒙受威逼与羞辱的情况下,不得已选择了以死亡的方式来控诉淫凶郑源,并最终达到了目的,只是代价未免太大。
面对以死伤相诉的情形,另一方当事人又该如何应对呢?从有关资料来看,不外一文一武。所谓“文”,就是作为被告的强者一方,每每使用“借命图赖”这样的说法,来对付“要钱没有,要命倒有一条”之类的弱者,但事实上它主要针对作秀“请死”或以“死”相胁的情形。对方真要是死了人,就得诉诸以“武”,即采取切实的行动或策略,来摆脱干系或减轻责任。且看“香钩沾泥”一案:
孀妇陆婉珍,与比邻汤翁争片壤。翁饶资财,上下贿赂,婉珍不得直,怨愤填膺,无处昭雪,夜缢于汤墓。汤翁辇金求谢方樽作状词。方樽命易尸之绣鞋,遂为作状云:
“诉为冤遭仇陷,移尸图害事。
窃民之祖墓坐落某都某图,四面苗田,登临非易。倘逢天雨,更觉泥泞。忽于某月某日清晨,经人报告,有一尸首,悬挂林间,识为比邻卢氏孀姝。民即亲往察视固确,当即告知地保。究检再三,始识移害。查尸属多虎而冠者,借口为民逼勒致死。夫逼人勒命,案岂等于寻常?诬告挟嫌,律乃严乎反坐。而况弱质闺姝,黑夜焉知汤墓?连宵春雨,香钩初未沾泥。推测情形,移尸可断,岂容借口,黑白淆人?谨请昭雪,含冤上禀。”[68]
该案中,孀妇陆婉珍之死纯属自缢,汤翁虽无直接责任,但有不少干系,是其“上下贿赂”使陆氏“不得直”的结果。为了摆脱干系,汤翁重金求助于讼师。讼师谢方樽在“命易尸之绣鞋”的基础上,以“冤遭仇陷,移尸图害”为诉由,巧妙地嫁祸于无辜的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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