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桂花园之谜

第五一○问　北京能有桂花园吗

第七十九回薛蟠要娶夏金桂，香菱对贾宝玉介绍夏金桂家的经济状况，书中这样写：“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种桂花，凡这长安城中桂花局都是他家的，连官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供奉……”这就让人奇怪，因为根据书中所写，夏金桂家应该在京城附近，顶远是京郊一带，因为香菱说：“合上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等称他是桂花夏家。”可是北京一带能够大面积地栽植桂花吗？就我所见，京东一带倒是有地栽桂花，但是一般是春季栽下，冬季挖出放入花窖，或者干脆就是连盆埋入地下，冬季挖出放入室内。纯粹的地栽桂花，从未见过。中国林业出版社1981年出版之《北京黄土岗花卉栽培》一书中介绍桂花谓：“桂花是南方常绿花木，在黄土岗均行盆栽，栽培历史约有百余年。喜光，好温暖。除盐碱地和水涝地之外，一般土壤均可栽植。”“盆栽者于霜降移入低温温室。”可见北京地区从来没有地栽桂花，统是盆栽，冬季需移入温室。可是夏家却有“几十顷地种桂花”，一顷一百亩，几十顷地就是几千亩，这有可能吗？

可是更让人奇怪的是，大观园里也有地栽桂花。我们先看第七十五回、七十六回两回书关于贾府过中秋的描写。第七十五回写：“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第七十六回写：“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若说这里的桂花还可能是盆栽的桂花，那么我们再往前看。第三十八回，史湘云开设螃蟹宴，贾母问摆在哪里，王熙凤对贾母说：“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的亭子上，岂不亮！看着水，眼也清亮。”这里的两棵桂花就应该是地栽的了。再往后还有描写，史湘云“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花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盆栽桂花一般不会摆在山坡之下，而且也不会那样高大，底下可供多人聚餐。这是地栽桂花无疑。

北京地区不会有地栽桂花，这毫无疑义，可是书中竟然出现了，该怎样解释？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小说原稿写得本是南京之事，故而出现了桂花，其实不仅是桂花，许多南方特有的植物，比如芭蕉、茉莉等等，都出现在了大观园。这都是原稿所有，可是曹雪芹在修改当中将故事发生的地点搬到了北京，于是诸多物事都需改过，有一些遗漏未能发现，就出现了类似桂花这种不对榫的现象。可是这种解释也有其不能涵盖之处，比如贾宝玉住的怡红院，第十七回如此描写：“一入门，两边俱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芭蕉亦是典型的南方植物，在北方断不能地栽，怡红院又是全书最重要的一个地方，曹雪芹再马虎，也不会不注意到芭蕉不能出现在怡红院里，可是他就是让它生在了怡红院里。对于这种现象我们能够给出的解释只能是，既然小说的原稿所写是南方物事，曹雪芹在修改中就干脆将他们整体北移，让它们在北方落地生根。从整部小说来看，曹雪芹写景往往是用写意之笔，寥寥几笔，写出神情即可，并非那种工笔如实描绘。这种写法与西方作家比如屠格涅夫、雨果、巴尔扎克等人的写法迥然不同，是一种中国传统诗画的笔意，所重在神不在形。他采取这种写法是为其总的创作宗旨服务的。他这部书不但没有朝代年纪可考，连地点都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把时间、空间处理得迷离惝恍，虚实参半，意在提醒读者不要过分地去推究这部书写得是何时之事，何地之事，乃至何家之事，只须关注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即可，这样才能读出书中真味。说到底，还是太虚幻境门前的那副对联的意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可是许多读者，首先是众多的红学家们，却不明就里，反而一头扎进索隐、考据的牛角尖不能自拔，殊乖曹雪芹原意。(www.xing528.com)

第八十回写香菱挨打之后，薛宝钗将她要了过去，“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在园内去了，把前面路径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怀，挑灯自叹”。这一段文字更为让人不好理解，因为此前书中明明宝钗自抄检大观园后就搬出了园子，此时她怎么又回来了？若说作者忘记了宝钗已经搬出大观园，可是就在此前两回，第七十八回还在写宝钗如何向王夫人解释为什么搬出大观园，书中写：

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器皿，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倘或从那里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

宝钗所说搬出去的三点理由全是假话，唯一的真实用心是抄检大观园后她已看到贾府内部的争斗已达白热化程度，以后尚不知会发生什么大事，为明哲保身，她必须搬出去，远离是非之地。既然这样，她就绝不会再搬进园内来住。既然如此，第八十回为什么会写她又住进了园子？对此疑问，我觉得在原稿中，薛宝钗也许没有搬出大观园，她搬出去是曹雪芹的改笔，可是没有对后文统一润饰，故而留下此种“穿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