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问 曹雪芹是在重申创作手法吗
上文说了曹雪芹写林四娘的故事,是在丰润曹家旧事的基础上改造的,但是有些朋友也许会问,你这样说有没有曹雪芹本人的说法作为依据?我说是有的,依据就在于第七十八回。在这回中,曹雪芹生怕人们不懂他的创作理念,故而对于他的创作手法、理念做了进一步的说明。
我们且看在咏林四娘故事之前,曹雪芹所作的一番申明:
说话之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涓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习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失误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总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的。
这一篇文字,表面是写贾宝玉,实则是曹雪芹夫子自道,说得是《红楼梦》的创作手法,曹雪芹言明他写这书是“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板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也就是说,写这部书是以虚构为主,读者不能当作信史来看。那么,他改造林四娘的故事以隐去丰润曹家情事,也就在理论上有了根据,非常符合曹雪芹“真事隐去,假语存焉”的一贯创作手法。可是这样一来,似乎就与他在第一回中所做的申述有了矛盾。在第一回中,他写道:
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迹,不敢少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也。
他在上面强调的是虚构,在这里强调的则是真实,两者互相抵牾。但若是认真想一想则可明白,曹雪芹在这里强调的是艺术的真实,而非生活的真实。几乎所有作家在写作中都有这样的感触,人物一旦确立,情节一旦展开,它们就具有了某种惯性,会自己动起来,自己往前走。此时的作者就不是在虚构情节,而是顺应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按照情节、人物的自然走向敷衍铺陈即可。文学创作中所强调的真实,从来都是艺术的真实,而不是生活的真实,只有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之上加以集中、概括、升华,形成艺术的真实,才有可能真实地反映生活。反之,若是将生活中的真人真事搬进小说,则往往容易虚假。记得当代著名作家浩然曾经讲过这个问题。他曾经根据一个真人真事写过一篇小说,写一对青年夫妻因为生活困难去离婚。写出来后给人看,人们说仅只因为生活困难就离婚,这太不真实。于是浩然从中悟到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辩证关系。曹雪芹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他“亲睹亲闻”的,这里就包括了“亲见”与“亲闻”这两个途径。他在亲见、亲闻、亲历的基础之上将生活原型加以集中、概括、升华,从而敷衍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和复杂的情节,恰恰符合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确为经验之谈。
曹雪芹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求新。生活年代稍早于曹雪芹的清代著名戏剧家李渔在其名著《闲情偶寄》中曾说过:(www.xing528.com)
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一道,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陈言务去,求新之谓也。至于填词一道,较之诗赋古文,又加倍焉。非特前人所作,于今为旧,即出我一人之手,今之视昨,亦有间焉,昨已见而今未见也。知未见之为新,即知已见之为旧矣。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新,即奇之别名也。
他这里说得是戏剧创作,但同样可移用于小说。曹雪芹在第七十八回的笔法很怪,此前他写了许多诗词歌赋,却从来没有在写之前介绍一番创作理念,创作手法。唯独在第七十八回,在贾宝玉写作《将军词》之前先介绍了贾宝玉的创作理念,就是他敢于虚构故事,不拘于生活的真实。而在写作《芙蓉女儿诔》之前,又一次介绍贾宝玉的创作理念,这一次强调的是“创新”:
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略填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今又不希罕那功名,我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辨、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曹雪芹在这里和上面所引一样,不仅仅在述说贾宝玉创作《芙蓉女儿诔》的理念、手法,而是在申述全书的创作理念。这种理念有两个方面,一个是敢于虚构,一个是敢于创新。创新必须虚构,虚构方能创新,这是两个相辅相成的方面。人物要新,情节要新,是小说创作的基本要求,如此方称“创作”,方称“创新”。“创新”的反面是“蹈旧”,人物似曾相识,情节大同小异,正是庸滥小说的基本特征,那是谈不到“创作”的。
当全书临近结尾,情节临近“收窠”,人物命运临近终局,曹雪芹特意在这一回中反复申述创作理念与手法,确实大有深意。他是在特意提醒读者,当那一种出人意料的悲惨结局到来的时候,千万不要以为那是实有之事,那不过是作者的虚构与创新之笔。读者千万不要一门心思地去探究此是何家之事,何人之事,而应该去寻绎在这千古罕见的大悲剧中所隐含的作者之“微言”。可惜不但一般读者没有解悟曹雪芹之用意,就是一些所谓“红学家”也未能解悟,他们都是一门心思地去探究此乃谁家之事,谁人之事,竟至造出了所谓“旧红学”与“新红学”两支浩荡大军。难怪曹雪芹在书的开头就吟出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悲夫,曹雪芹。悲夫,《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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