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六问 贾宝玉“不负责任”吗
第七十七回写: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日又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问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昔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少留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作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气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周瑞家的发燥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了。别想着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好走!如今又和小爷们拉拉扯扯的,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这一段文字对于刻画贾宝玉的形象非常重要,所以全引下来。由这一段文字可以看出,司棋求贾宝玉为她说情,可说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病笃乱投医,根本找错了对象。贾宝玉不但不敢去向王夫人求情,连那些婆子媳妇都不怕他,他根本就无能为力。他以“绛洞花王”自称,却无力护花,那么他这个“花王”不过是个虚名儿,他是一个毫无行动能力的“多余的人”,他不能担负任何责任。
我们再回想一下他在第七十一回说的话:“我能彀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完了事,什么后事不后事。”他只想和姊妹们混日子,至于姊妹们的命运,他无能为力,就连自己的命运他都不能掌握,只能是“死了完了事”。像这样一个人,在社会生活中是一个地道的废物,毫无用处,一个不能对别人负责,也不能对自己负责的人,社会也不会对他负任何责任,他就完全把自己排除在社会之外了。
但是我说贾宝玉形象的革命性意义,恰恰就在这个“不负责任”之中。唯其不负任何责任,他便把自己与中国传统社会的任何一个男子区别开来,成为一个崭新的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具有革命意义的新人形象。(www.xing528.com)
西方社会以商品交换为基础,是“权利社会”,所重在个人权利。中国社会以宗法关系为基础,所重在个人责任,是“责任社会”。作为一个中国人,一生下来就要承担许多责任。你只有负起你应该承担的责任,社会才会承认你,才会给你相应的权利。若是不承担任何责任,则社会也不会给你任何权利,你就根本不能在社会立足。这种“责任社会”以“孝”作为最根本的基础,因为若没有“孝道”,宗法关系就无法维持,整个社会也就会垮台。历代封建统治者无不强调以“孝”治国,把“孝”作为社会制度与法律制度的基石。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孝经》中很明显地看出来。《孝敬》首章就提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从保护自己的身体,到为君王做事,到最终完成人格的修养,这就是一个男人的终生事业,也就是终生责任。
在这个以“孝”为准绳的社会当中,每一个阶层的人们都被规定了不同的责任,必须遵守。比如《孝经》中对“士”这个阶层所规定的是:“资于事父以事母,其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其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故以孝事君则忠,以弟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爵禄,而守其祭祀。盖士之孝也。”作为一个士,要对君长“忠顺不失”,以“保其爵禄”,“守其祭祀”。这就是“孝”。所谓儒家学说,其全部内容都是围绕“责任”二字做文章,都是在强调每一个人都要负起相应的责任来。每一个人都负起相应的责任,则天下太平,社会和谐。反之,必致天下大乱。所以孔子的弟子子夏说:“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也。”
贾宝玉恰恰是在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上成为最大的叛逆,他把一个男人所应负的责任一股脑儿地抛弃了,他只愿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所以在第三回描写他的那两首西江月上说:“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可说真正说到了点子上。而在第三十三回贾政打贾宝玉时,说过这样的话:“素日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许多论者看到这句话不可解,于是疑神疑鬼,以为贾宝玉将来会有什么政治举动,或者他的行为已经牵扯到宫廷事务。其实贾政恰是看到了贾宝玉这个“不负责任”的要害,他既然不承担任何责任,甚至把为君王做事称为“禄蠹”,那么他距离“弑父弑君”也就是一步之遥了。
中国社会目前正处于转型期,将来的社会究竟是“权利社会”还是“责任社会”还难以揣测。就目前来看,我们尚不可能彻底抛弃“责任”,完全抛弃“责任”不符合中国国情。因此对于儒家学说还是应该有所继承。这是一个理论问题,这里不想涉及。我只想说,贾宝玉这样彻底“不负责任”的人物形象在乾隆时期出现,确实具有爆炸性意义,他起码告诉人们还有另外一种活法。他只想和姊妹们厮守,实际上是厮守着他那一腔天然真情。既然一切责任都抛弃了,所剩下的也就只有那“天然真情”了,这种顽强的厮守本身就是对于“势利人情”的强大冲击。他在抛弃一切责任的同时,实际上是担负起了另外一种责任:向世人昭示一种新的生存理念、生存状态、生存策略。这个责任可是太大了。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又是一个极负责任的人,他的“无能”,恰恰表明了他与这个势利人情社会格格不入,他在这个社会中寸步难行。他所代表的是一个与旧社会截然不同的崭新的社会,尽管这个社会的实际到来仍很遥远,但这恰恰表明了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的永恒意义,起码再过一千年、两千年,我们仍要讨论贾宝玉,应该没有疑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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