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痴情女奴命运多舛

第四九三问　痴情女奴数晴雯吗

第五回金陵十二钗册子中这样写晴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晴雯在“又副册”中排在第一名，在袭人的前面。可见她在丫头当中的地位。第七十四回凤姐儿说：“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的好。论举止言语，他原轻薄些。”第七十八回贾母也说：“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如此看来，晴雯的模样在众丫头中属第一，她的女红又极好，“病补雀金裘”一回就充分展示了她的女红技艺。她不但要管怡红院的针线活计，还要兼顾贾母房里的针线活计，在大丫头中，她应该是最累的。她心地单纯却又心机灵动，贾宝玉谎称怡红院里进了人，装病，就是她出的主意。人俊，心灵，手巧，使她成为荣府丫头中出类拔萃的第一人。而且她还是贾母内定的贾宝玉唯一的侍妾。

可是她却最终死在自己的“灵巧”上面。

第七十三回因为听说贾政要问宝玉的书，贾宝玉连夜恶补，却也无济于事。晴雯却出主意，说怡红院里进了人，让贾宝玉伪装吓着了，“满身发热”。这一招很灵，贾政当然不能再问他的书，可是却引起贾母关注，发动了一场禁赌的专项整治行动。迎春的乳母首当其冲，贾母毫不通融，邢夫人不满，借一个绣春囊发难，向王夫人发起反攻。王夫人为了应对邢夫人的反攻，发起抄检大观园，结局是晴雯被撵出大观园，抱恨而亡。出乎尔者反乎尔。天道好还，命运难测，这却是晴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

书中写：“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到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的一个女孩子配了他。”这是一个苦孩子，十岁上就被买进来，做了奴才的奴才，直到赖嬷嬷将她当作一个物件孝敬了贾母，她才升了一级，当了主子的奴才。她没有家乡父母的概念，很自然地就将贾府做了自己的家，她对于小丫头们颐指气使，动不动就要骂一顿，那是因为她果真以为自己是半个主子，那贾府，那怡红院，就是自己的家。小丫头坠儿偷了镯子，她拿簪子戳了一顿，然后自作主张撵了出去，这绝对是越权之举，换了别人难以想象。因为不但他，就是贾宝玉要撵哪一个丫头，最起码也要征得凤姐的同意才行，可是她就敢干。全部原因就是她认为坠儿的偷盗行为丢了怡红院全体的脸面，她不能容忍。

第三十一回她因为一把扇子和贾宝玉闹翻了，贾宝玉要打发她出去，她说：“我为什么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去，也不能彀。”“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死了也不出这门儿。”我们可以试想，如果将她撵了出去，哪里是她的归宿？她将走投无路。所以在第七十七回有这样一段极其精彩的描写：

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哥嫂的一夕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今生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到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砂铞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砂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www.xing528.com)

晴雯此时已经被撵出大观园，住在姑舅哥嫂家里，已是死到临头。可是她仍然与贾宝玉说着“伙话”，仍然以为怡红院是“咱们”那里，也就是说，她仍然以怡红院为自己的家。如此痴情女奴，可谓千载罕见。

她之所以将怡红院当作自己的家，一半源自她原本就没有什么家乡父母的概念，一半源自贾宝玉对她的娇惯，我们看“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一回，就可以充分体味这种娇惯到了何等程度。贾宝玉天生的平等观念，给了她家的感觉，给了她原本应该来自父母兄姊的宠爱。她由此感受亲人的温暖，也由此产生严重的错觉，以为怡红院果真是自己的家，自己可以在怡红院中和贾宝玉千年万年地厮守下去。因之对于贾宝玉，她更是报以一腔痴情，别无二心。贾宝玉的雀金裘烧了，别人都不能补，唯有她强撑着病体，连夜为他补出来。平时睡觉，都是她睡在贾宝玉身边，伺候他夜间起夜喝茶，而她白天却还要和其他丫头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这无疑增加了她的劳动强度，但是她从无怨言。可是她与贾宝玉却从来没有任何苟且之事，她分明知道贾宝玉与袭人、碧浪等人的背着人的勾当，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与贾宝玉有什么勾当，她纯洁得像水晶一样。可是她却恰恰被指为勾引贾宝玉的“狐狸精”，被赶出大观园，终至含恨而去。临死之前，她对此表示了最大的愤恨，她与贾宝玉诀别的一段文字，可说是整部《红楼梦》中最为精妙的文字，让人不忍卒读：

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道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了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大不服。今日既已耽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在一起。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带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带上吧。”因与他卸下来，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指上两跟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已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淌着，也就在怡红院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耽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耽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一个痴情女奴，一个多情公子，俩人情深意厚却毫无儿女私情，然而却因遭受毁谤而被逐。她至死也不甘心，在临终之际，到底把她的指甲和贴身的小袄赠给了自己心爱的小主子。十指连心，她是把心交给了他，而那贴身的小袄则是她肉体的象征，她是把自己的肉与灵一同交给了心爱的公子。而她的身上也穿上了小公子的小袄，也就是说，俩人的肉体已经合一，她带着小主子的一腔挚情走了。这一种纯洁的爱意，足以感天地而泣鬼神。她对贾宝玉说：“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她不想将这种挚爱深隐起来，她要让所有的人知道她的爱，她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宣布天然真情那种强大的生命力。

许多论者喜欢将晴雯说成是一位具有反抗精神的女奴，给予高度评价，这实在是一种天大的误解。晴雯从来没有反抗过谁，她没有反抗过贾母，没有反抗过王夫人，没有反抗过王熙凤，没有反抗过大观园中任何一个女主子。她只是时不时地与贾宝玉顶嘴甚至吵架，但那充其量不过是小儿女之间的撒娇撒赖，更多的是痴情。她只是厮守着自己那一腔纯情、痴情，做着美丽的梦。痴情原本就是梦，由这梦又生出新的梦来，她在梦境当中“反把他乡作故乡”。直到死去，她仍然幻想“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淌着，也就在怡红院一样了”。可是她没有想到，那一种势利人情如此狠毒，连一个棺材也没有给她，她被焚化了，化成一缕轻烟，犹如一帘幽梦，幽幽而来，幽幽而去，什么也没有留下。

但是正是这种对于痴情的顽强的固守，对于梦境的执著的追求，构成了对当时那种占据主流话语的势利人情最大的反抗。“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人都说晴雯即是林黛玉的影子，那么林黛玉的真情吐露，也自应包括晴雯在内。曹雪芹用他那如椽之笔，向我们展示了那种真情的强大难以泯灭，而正是这种真情，为整个中国的更新与发展提供了强大的动力。因此我说，悠悠万事，唯情为大。痴情女奴，首推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