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润方言诠释红楼梦能力惊人

第四八八问　“吃了东西再来”如何解释

第七十五回写“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吃了东西再来”，若是将“来”做“来往”解，则这句话不成话，好像是这些人到别处去吃饭，吃完饭再来贾珍这里赌。可是书中所写却是就在赌博的屋子里吃饭，那么从哪里“来”？其实这是一个丰润土语。在丰润，打牌，说成“来牌”，下棋，说成“来棋”，小孩子玩毛片，说成“来毛片”，打牌玩钱的，说成“来钱的”。这个“来”字，实际相当普通话中的“玩”字。贾珍这句话是说，先吃些东西，吃完再玩。

尤氏说：“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偏都着你姊妹们气头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赶热灶来了！”“热灶”，通行本同，庚辰本原作“热灶”，旁添一“火”，作“热灶火”，其他各本均作“热灶火”。那么，“热灶火”乃原本文字，当无疑义。周汝昌校本和通行本不取各本相同文字，单取庚辰本文字，而且无视旁添现象，大约是以为“热灶火”不通，“热灶”则指正烧着的炉灶。其实这是一个丰润方言，丰润人称烧柴的大灶为“灶火”，烧灶为“烧灶火”，掏灶坑为“掏灶火坑”。第五十五回王熙凤说：“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坑让他钻去罢。”这里的“热灶火坑”，就是指的“热灶坑”。

第七十四回王熙凤说：“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的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咬牙”，丰润一带方言，但我听丰润人说得不多，倒是与丰润接壤的遵化人常说，这个词与难缠是近义词，但解释起来却有些困难。《汉语大词典》中收录了这两个词条，我们先来看一下它怎么解释：

【咬牙】谓口齿尖利，不服帖。《红楼梦》第七四回：“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

【难缠】不易应付。《儿女英雄传》第三回：“世上最难缠的，无过车船店脚牙。”

这两个解释都对，但是又都没有解出在方言中运用时的那一种韵味。先说“难缠”，它确实有“不易应付”的意思，但尚有调歪、不循规矩、不听劝告、做事出格等等含义。我一直怀疑它与“歪辣骨”原是一句歇后语：“歪辣骨——难缠”，后来分开使用了。旧日女人缠足，有一种脚骨头长得有些个别，不好缠，故谓之“难缠”，由此引申出许多含义来。

再说“咬牙”。它也确实有“不服帖”的意思在内，但是使用起来就很丰富。比如一家两个女儿，给大女儿买了新衣服，没给二女儿买，这位二女儿便有意见，以各种方式表达出来，或者撅嘴生气，或者嘟嘟囔囔，或者摔东西，这便谓之“咬牙”。再有就是“口齿尖利”，比如我曾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嫂子为“资深美女”，这位老嫂子不爱听，问我：“资深有多深？”这就可称之“咬牙”了。

总之，凡是在小事上容易起意见，起摩擦的，就可称为“咬牙”，凡是在行事中固执己见，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便可称为“难缠”。

第七十三回王住儿媳妇说：“姑娘的累金凤原是我们老奶奶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稍，所以暂借了去。”“捞稍”，通行本有注释：“捞稍——赌博中称翻本为‘捞稍’，即把输了的钱赢回来。”这个解释是正确的，但是语源却不清楚。这是一个丰润土语。丰润称水桶为“水筲”，旧日都是到水井中打水，打水有三种方法，井浅的，直接用扁担钩子钩着水桶伸到井里将水打上来。井深一些的，一种是用辘轳，一种则是用一根井绳，头上拴着钩子，用钩子钩住水桶，伸到井里打水。不论用哪种方法，水桶都会时不时地掉到井里，一旦落入水井，很快就会沉入井底。这个时候要把水桶捞出来，就需要用一种专用工具。那是一种很像船锚的东西，铁制，有三个向上弯曲的钩子，拴在一个长绳上，叫作“三系”。将这个东西放入井中，慢慢摸索，直到钩住水桶的梁或者底，把水桶提上来，丰润人管这个就叫“捞筲”。在赌博中输了，再去翻本，就好比水筲落入井底再捞上来，是很形象的。可是如今的人们已经不太懂得它的起源了。

第七十三回住儿媳妇说：“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填限”，通行本有注释：“填了限——贴补给不领情之人。”这又是一个望文生义的解释。旧日修城墙，大抵是两边用砖石垒砌，中间填以黄土，丰润谓之“填限”。“白填了限”，是说银子好比黄土，白白地填进城墙了，这与韩愈之的诗句“可怜无补费精神，有似黄金掷虚牝”是一个意思。

第七十五回尤氏说：“你听听，这一起子没廉耻的小挨刀的，才丢了脑袋骨子，就胡嚼毛了。再攮下黄汤去，还不知出些什么来呢。”这一段话很费解，周汝昌校本和通行本也没有加注释，实则这一句话就使用了几个丰润方言词汇，只有用丰润方言来解读，才能够读懂。(www.xing528.com)

“一起子”，丰润土语，意谓“一伙儿”，这个词如今也还在使用，比如“我和他们是一起子的”，意思就是说我和他们是一伙儿的。“这一起子人能办成事儿？”意思是说这一伙儿人还能办成事儿？

“小挨刀的”，丰润土语，与普通话中“该死的”同义，一般为旧日妇女诅咒自己的孩子使用，它有时可作骂詈语，比如“这个小挨刀的，又把碗摔了。”有时候，它却是一种昵称，比如：“这个小挨刀的，嘴怎么那么巧呢。”尤氏在这里使用这个词应该说极其准确，这起子纨绔子弟聚在一起，虽说会赌钱、说些下流话，但也仅此而已。在尤氏眼中，他们必定还是丈夫的朋友，而且这“一起子人”中还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她虽然不太喜欢他们的作为，但是还不至于怎么厌恶、鄙夷，甚至他们说的那些荤笑话也会让她发笑，只是忍住不便表露而已，因此这样称呼他们。

“脑袋骨子”，这句话最难解，“才丢了脑袋骨子”是什么意思？不好解释。这个词在脂评诸本中又没有异文，明显是原本文字。我怀疑“骨”字在原本中就写错了，应为“箍”，“脑袋箍子”，是指孙悟空脑袋上箍的那个“金箍”，那是他最大的约束，稍有不逊，唐僧就会念动咒语，让他脑袋疼。这些人离了家里，没了管束，就像孙悟空丢了那个金箍一样，自然就会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了。“胡”，“”指猫狗呕吐，引申指人胡说八道，“胡唚”即胡说八道的意思。“嚼毛”，“嚼”应读如“搅”，丰润土语，意思是撒赖、耍赖、捣乱，与现代汉语中“搅局”一词相近。下棋不断悔棋，打牌出了再收回，输了钱赖着不给，说了话不认账，欠人东西不还，诸如此类的行为，丰润统称为“搅毛”、“搅毛子”或者“来搅”。

“攮”，“攮”为丰润土语，即吃，如果吃的时候很狼虎，力度很大，速度很快，便称为“攮”。庄洪江著《唐山方言俗语》：

【馕】尽力往嘴里塞（食物）。例：一下子就把包子馕进嘴里了。

【馕屎包儿】指能吃的人（含贬义）。例：一顿能吃二斤粮食，他是有名的馕屎包儿。

所谓“攮”，也作“日攮”，亦是丰润土语，本指性行为，引申则有整、做、干的意思，而这三个动词也都可以指称性行为。在这里则是形容那种没好拉歹地喝酒。这个词在第四十回刘姥姥也曾用过，她在酒宴上说：“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攮一个。”

经过以上解释，这句话的含义就明确了，尤氏这里是说：“这一伙儿没脸该死的，一旦没了约束，就胡说撒赖了，若是再灌下几杯酒，还不知道胡说些什么呢。”

第七十四回平儿说：“一则鸳鸯虽应名是他的私情，其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应名”，丰润俗语，现在也还使用，它的准确释义是“表面”，比如“他应名是这里的人，实际上不上班。”“这东西应名是正经品牌，可一使就坏。”等等，与这里的使用情况完全一致。

同一回书平儿说“老太太怕孙男弟女多”，“孙男弟女”，丰润俗语，意指自身而下的所有小辈，包括儿辈和孙辈，甚至更小的辈份。这个词至今也是常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