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二问 长房与二房的矛盾公开化了吗
八月中秋,贾府一家过节,击鼓传花,讲笑话。花到贾赦手里,该他讲,他讲了这样一个笑话:
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个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能好呢?”婆子道:“不妨事。你可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
故事讲罢,“众人听说,都笑起来”。唯独贾母的反应耐人寻味。书中写:“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母不白给,她马上就听出贾赦故事的弦外之音,是讥讽她偏心,向着贾政。而贾赦也知道这话说得重了,“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了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而“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表面看,好像贾赦讲这个故事是出于无心,而引起贾母多疑不快。可是紧接着,就是贾环作诗,贾政予以批评,而贾赦却恰恰相反,书中写:
贾赦乃要诗瞧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萤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功夫,反弄出书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不失咱们侯门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已后就这样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
在整部书中,这一次大约是贾环头一次露脸出彩儿,不但得到了大伯父的表扬,还得了许多赏赐的东西。不仅如此,贾赦的这句话尤可注意:“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读者都知道,荣府的世袭爵位,是贾赦袭着,纵使有朝一日贾赦死了,还有贾琏袭封,就是贾琏也死了,尚有贾琮。再退一万步说,即使贾赦一门都死绝了,二门这里还有一个正根嫡派的贾宝玉,说什么也轮不到贾环来袭封。可是贾赦就这样说。在那个年代,由谁袭封是一个绝大的问题,任何人也不会拿这个问题开玩笑,贾赦这样说,绝不是随便开玩笑,他是故意说给人听的。所以连贾政听了都感觉实在不在行,劝他道:“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贾政也明白贾赦的话不是玩笑,而是大有深意。
那么贾赦这一番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很明显,是说给贾母、贾政等人听,而矛头所指,则是贾宝玉。在贾赦的眼里,贾宝玉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他作为荣府正脉的身份根本不算一回事,他是有意将贾环当作正根正派的荣府正脉对待。而打击贾宝玉,就是打击贾母,打击贾政,乃至打击整个贾政一系。他的这个想法与邢夫人挑唆抄检大观园如出一辙,都是把贾宝玉作为最大的敌人来对待。
还有一个人没有出场,但是贾赦这一番话却也是说给她听,就是赵姨娘。贾环挨了表扬,得了奖品,回去必然要和赵姨娘学说一番,炫耀一番,这就把贾赦的话带了过去。贾赦的言外之意,是给赵姨娘带个信息,他这个长门大伯要和赵姨娘结成统一战线,共同向贾母、王夫人、贾政展开攻击。赵姨娘在贾母面前不得脸,有目共睹,但是人们往往忽略一个重要事实,那就是王夫人对待妾的态度颇有些王熙凤的作派,刻薄得很。我们看宁府的尤氏,家庭宴会几个小妾必要出场,她还会带了这些小妾们到大观园里游玩,妻妾的关系很是融洽。可是王夫人就不同,荣府的任何重大集会,贾政的两个小妾赵姨娘和周姨娘几乎都没出过场,唯独王熙凤过生日偏偏拉上这两个人凑份子,所以尤氏说她两个是“苦瓠子”,也就是说有其名无其实,徒有其表而已。别的不说,就以贾母过生日为例,这本应该所有人都要出场的,可是我们看当时场面的安排:“右边下手一席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须臾,一个小厮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与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与林之孝家的,用一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内来,递与尤氏的侍妾配凤,配凤接了,才递与尤氏。”这里连贾珍的妾都到场了,贾政的两个姨娘却没有露面。就连这一次过中秋,贾政的两个妾也没有到场。其实这个节是在贾政这里过,贾赦的妾可以不到场,贾政的妾却应该来此伺候。可是却没让她们来。赵姨娘之仇怨,之恶毒,不能不说与王夫人的刻薄有很大关系。长期下来,赵姨娘的怨忿之心就难以忍耐了,找机会就要发泄一下。她如果得到贾赦发来的信息,肯定会有一番作为。
如此一来,长房与二房的矛盾就完全公开化了,贾赦已经亲自出马,要打理一番了。(www.xing528.com)
对于这种矛盾的公开化,大观园中人也已经有了明确认识,最清醒者莫过贾探春。就在第七十五回的前半部,当贾探春向薛宝钗等人述说了如何打王善保家的经过,有这样一段对话:
探春道:“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辣子又病了,我就打发我妈妈出去打听王善保是怎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嗔着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到也是正礼。”探春冷笑道:“这种掩饰谁不会作,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
谁掩饰?不会是王善保家的掩饰,只能是邢夫人掩饰,探春已经把矛头直接对准了邢夫人,而且她明确知道这种矛盾还会发展、激化,所以说“且再瞧就是了”。而尤氏、李纨对此事也是心知肚明,只是不好公开说出来。
贾赦公然跳出来向贾母发难,固然是长期郁积所致,但也有近因,就是贾琏通过鸳鸯偷了贾母的金银器皿去典当,邢夫人知道此事后,硬是由贾琏手里要去二百两银子。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是因为她认为这是贾母暗中将自己的梯己给老二一门花,她是长门,贾母的梯己应该有她一份,故此硬要。关于这个问题,第七十四回有一段凤姐与平儿的对话,最堪注意:
凤姐又道:“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你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没缝儿还要下蛆,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紧女儿,带累了他受曲,岂不是咱们的过失!”平儿笑道:“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原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爷。一则鸳鸯虽应名是他的私情,其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是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姣儿,和谁要去?因此只不知道。总闹了出来,究竟他也无碍。”凤姐道:“理虽如此,只是你我知道的,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
在这里,凤姐是担心偷东西一事万一让贾赦一系知道,会在贾琏与鸳鸯之间制造绯闻,因为贾赦早就怀疑鸳鸯抗婚是因她看上了贾宝玉或者贾琏。而平儿的回答至关重要,她揭示了鸳鸯表面上是私自借东西给贾琏,实际上是报告了贾母,得到了贾母的默许。贾母为什么会这样做?是因为:“老太太是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姣儿,和谁要去?”这就是问题,在贾府,谁能够和贾母借东西?宁府的贾珍、贾蓉不会,荣府的迎、探、惜不会,李纨不会,钗、黛、湘更不会,唯有一个贾宝玉会,可是贾母岂能怕他不还?剩下来的,只有一个贾赦,贾母防的只有贾赦。贾母的梯己,属于两个儿子,待到她百年之后,需要两个儿子平分。可是贾母在生前就背着贾赦暗地支持贾政,这怎么能让贾赦忍受。这种家庭问题在今日也很普遍。老人若是在众子女中瞒着别个,支持另一个,几乎百分之百要在儿女中间引发矛盾冲突。贾母的行为既然平儿知道,邢夫人就不会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也会猜到,因为鸳鸯再大胆,也不会偷了贾母的东西给别人使用,这是当丫头的大忌。因此邢夫人才会理直气壮地向贾琏要回二百两银子,因为那本来就应该有她一份。邢夫人既然知道了,贾赦自然也会知道,他想到的就不会只是这一千两银子,还会生发出许多联想,甚至以为老太太的东西已经全部到了老二的手里,也未可知。这种心理至今也极其普遍。老人没有财产便罢,只要老人有一定财产,那个和老人一起生活,在身边服侍老人的子女肯定会被其他子女搞得焦头烂额,不成个人样。原因就是众人都怀疑老人的财产到了他手里,或者害怕财产到了他手里。此乃中国人情之痼疾,任谁也难以摆平。更何况此时贾府各门均已捉襟见肘,都感到“钱紧”,因此对于老人财产的关注自然会成倍增长。明乎此,则贾赦迫不及待地向贾母提出抗议,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对此,我们不能不佩服曹雪芹缘情体物,洞幽烛微,心灵之细腻,感觉之敏锐,匪夷所思,能够触摸人物心灵最为幽隐之处。而在表现手法上,却又密不透风,疏可跑马,意到笔不到,似断还连,虚实相生而摇曳多姿。由此亦可窥见,贾府上下各种矛盾都在激化、公开化,贾府就像遍地铺满干柴,又浇了汽油,只需一颗火星,就会烈焰腾空,将贾府烧个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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