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七问 二尤究竟死于谁人之手
曹雪芹用了整整六回半书的篇幅来写二尤故事,有头有尾,脉络清晰,完全可以独立成章。他这样做是否有什么深意在?前面我已经对二尤故事做了多角度的分析,在这可以来做一个小结。所谓小结,实际可归结为一个问题——她们究竟死于谁人之手?
二尤在《红楼梦》全部女性中是一个异数,在《红楼梦》诸钗中,无论是迎、探、惜还是钗、黛、湘,都没有什么生活作风问题。虽然她们的内心深处也有无数波澜涌动,但只是在心中涌动而已,谁也不敢摆到桌面上来。即使勇敢如林黛玉,也只能将她对于贾宝玉的情愫深埋心底,不敢对人流露丝毫。可是生活中却常常出现这样的问题,既然那些待字闺中的纯洁少女最终难逃悲剧的命运,那么如果她们勇敢地挺身而出,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选择自己的归趋,又该如何?这个问题不能够在诸钗中展示,那样会严重影响她们的形象,于是曹雪芹便拉来二尤姊妹,向人们加以展示。她们非奴非主,是贾家亲戚,却不是贾家人口,最适宜用她们来回答这个问题。
表面看,这姊妹俩一个刚烈,一个柔弱,似乎走得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可是只要稍加体察,就会发现,这姊妹俩有着惊人的相似,走得完全是相同的道路。
首先,她们都“淫奔不才”,她们与贾珍、贾蓉都有不干不净的关系,以致腾播人口,上下皆知。在旧日中国,一个女人若沾一“淫”字,便一无是处。男人不但要享受她们的身体,还要享受她们的贞操,她们必须保证只供一个男子享用,这虽然有保证血统纯正的考虑在里面,但更大程度上是满足男性的那种与生俱来的独自占有欲。既然是男权社会,男性话语,自然以满足这种男性的占有欲为基础。整个男权社会,就是以这种男性的放纵和女性的禁锢为基础。宋儒所谓“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成为套在每一个女性身上的枷锁。在这样一种大的环境之下,她们做出这样的事来,不齿于人是必然的,她们的死似乎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而在书中,尤三姐的魂灵也在梦中对尤二姐说出这样的话:“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似乎贾珍和贾琏的恶行责任不在他们,而在这两个无辜的女子。
其次,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是由传统男性话语的角度来看问题。若我们换一个角度来审视这姊妹两人的命运,则我们会看到,她们实在是那个时代女子解放的先驱,是最早醒悟的先觉者。她们行为的本质是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自己追求自身幸福。但是当时的社会根本不可能给予她们任何经济独立的权利,更不会提供任何就业机会,她们是真正的无产者,所有的只是自己的身体。她们的理想只有通过男人来实现,而身体恰是吸引男人的利器。所以她们不顾纲常名教的拘束,大胆地走出礼教范围之外,逾闲荡检,为所欲为。她们都勇敢地自己选择对象,她们所追求的是个人幸福,而这种幸福的取得完全掌握在她们的手里。尤二姐为了摆脱“指腹为婚”的枷锁,甘心与人做小,而且是偷偷摸摸地做小,她因此成为如今“小三”的开山。而尤三姐为了得到心仪之人,竟然收心洗念,顿改先非,“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可是她们最终谁也没有得到自己所追求的幸福,最终都落得自尽身亡的下场。(www.xing528.com)
因此我们可以断言,她们不是死于哪个人之手,而是死于那个社会,那个时代,那个制度,那种理念。《红楼梦》诸钗无一不在封建礼教的牢笼之中,她们被禁锢在大观园这座锦绣地狱之中,不能把握自身命运,不能追求自身梦想,甚至不能随便走出大观园的围墙到外面看一看。她们只能在穷极无聊的歌吟酒会中等待厄运的降临,如燕巢危幕,鱼游沸釜。有人不禁会问,如若让她们走出大观园,走出封建礼教的牢笼,让她们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又会如何?于是曹雪芹便用二尤的事例来明确告诉人们,那同样是死路一条。那个时代的女子,真正是进也死,退也死,走投无路,进退无门。社会制度不改变,生存环境不改变,意识形态不改变,任何个人的挣扎努力都是徒劳之举。
曹雪芹有意识地把书中人物放在这种走投无路,进退无门的境地之中,让他们在这种绝境中挣扎,倾轧,冲撞,最后同归于死。若论对于中国传统封建制度的血泪控诉,哪一部书也没有《红楼梦》这样强烈、震撼。它用一个个美丽生命的毁灭警醒人们,如果不推翻现存的社会制度,不推翻这种男权社会,男性话语,不与传统的制度与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哪一个人都不会得到好的命运,哪一个人都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由这个角度来看,曹雪芹实在是近代中国第一位伟大的革命家,《红楼梦》吹响了近代中国民主革命的第一声号角。
当然,曹雪芹对于未来社会的走向不会有很具体的蓝图,他甚至不会设想一旦推翻现存的制度,人们将怎样生活。但是他天才地揭出了“天然真情”这一面旗帜,他要用“天然真情”去取代“势利人情”。当然,他也很清醒地知道,势利人情源远流长,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变。他更知道“天然真情”之微弱,难成气候,禀赋这种真情者大抵都是行动的弱者。所以他在第六十回特意写到,当王熙凤一步一步加紧对于尤二姐的迫害之时,“园中姊妹如李纨、迎春、惜春等皆为凤姐是好意,然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耽心,虽都不便多事,惟见二姐可怜,常来了到还都悯恤他。”他们眼睁睁看着尤二姐在王熙凤的迫害之下一步步走向死亡,却不能有丝毫作为,只有无用的“悯恤”而已。就连贾宝玉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尤二姐死后“陪哭一场”。
关于《红楼梦》一书的主旨,论者可谓多矣,但都没有准确揭示这部书的本质。它的真实命义,是用血泪控诉封建制度和这个制度所编织的势利人情,精确描写“天然真情”如何在“势利人情”的摧残下凋零、毁灭,以哀歌做战歌,发出了近代中国民主革命的第一号动员令。所有《红楼梦》的续书无一例外,都在努力给书中人物寻找一个美满的结局,作者们不是没有看出这部书的真正命义,就是在有意阉割它的革命实质,今天是还《红楼梦》以本来面目的时候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