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平儿形象分析

第四四三问　“借剑杀人”是否影响平儿形象

在《红楼梦》诸钗中，人们对平儿的评价历来很好，对她喜爱又同情，极少微词，似乎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物。如今我说她借剑杀人，是否影响对于她的正面评价？是否影响她的完美形象？

我说不见得。

任何存在都有存在的理由，离开了理由，存在也就失去了价值。在一定意义上说，存在的理由比存在本身更重要。平儿这样做，正有她的理由，正因为她的独特的理由，她才成为一种独特的存在。

她并不认识尤二姐，甚至不知道贾琏在外偷娶的是尤二姐。她只是听说贾琏在外偷娶了一房小妾，这个小妾不但对于王熙凤构成威胁，而且对她构成威胁。因之她就不能不把这个消息通报给凤姐，她希望通过凤姐之手除掉这个竞争对手。及至与尤二姐见了面，又目睹了王熙凤对尤二姐采取的毒辣手段，她又心生同情。书中写：

凤姐既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了，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吃，或是有时只说与他园中去顽，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他吃，也无人敢回凤姐。只有秋桐一时撞见了，便去说舌，告诉凤姐说：“奶奶的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到咬鸡。”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要远着了。

心机与真情绞成股出现，让人难辨真伪。只有曹雪芹那一支穷形尽相，追魂摄魄之笔，才能够写出如此真实的人物，这才是文学上所谓“这一个”，她只能是平儿，不能是别一个。因为只有平儿的生存环境，才能够造出这一个人物。

在荣府，平儿不是根生土长的奴才，她是王熙凤由家里带来的，对于荣府来说，她是“他者”。她的特殊地位，又使她不得不充当王熙凤助手的角色，但她又不能像王熙凤那样无所顾忌，颐指气使，奴才们不能撼动王熙凤，要整倒一个奴才却是轻而易举。她又不能太软弱，在荣府之中，软弱就意味着被欺，比如迎春，作为主子尚且被欺，何况一个奴才？所以我们看荣府那些男女奴才们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无一不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主儿。我们且看第三十九回对于平儿的一段描写：(www.xing528.com)

说着，同周瑞家的引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二门口该班的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了起来，有两个跑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平儿问：“又说什么？”那小厮笑道：“这会子也好早晚了，我妈病着，等我去请大夫。好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的？”平儿道：“你们到好，都商议定了，一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前儿住儿去了，二爷偏生叫他，叫不着，我应起来了，还说我作了情，你今儿又来了。”周瑞家的道：“当真他妈病了，姑娘也替他应着，放了他罢。”平儿道：“明儿一早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罢。”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着去了。

这一段描写看似闲笔，却集中写出了平儿的性格。在下人面前，她既有厉害的一面，又有面软的一面。孔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恰恰道出了那些奴才们的本质特征。而统治者采取的方法则是刚柔并举，宽猛相济。平儿可谓得其心要。她既要保持高度的威权，又要维持良好的人缘。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荣府生存下去。

她与鸳鸯、袭人是最好的朋友，可是鸳鸯有贾母护持，袭人有宝玉关顾，唯独她却没有一个人为其做主，她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生存。正如第四十四回宝玉所想：“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似黛玉尤甚。”她表面上是凤姐的心腹，可是凤姐对她防范戒备，千方百计防止她与贾琏稍近，已如前面所述。而贾琏对她亦是防备甚严，将她视为凤姐的眼线，第二十一回由她手里抢回多姑娘儿的头发，就是一个显例。她是一个在夹缝中生存的女儿，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她竟没有一个真正亲近之人。第四十四回写凤姐泼醋一节，可说活画出了平儿的这种生存状态：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两个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埋怨的话了，那酒越发上来，也并不忖夺，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住鲍二家的撕了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住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你哄着我。”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的干哭，骂道：“你们作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作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怯打，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道里说话，为什么拉上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去找刀子要寻死。

她两面受气，却要两面讨好，若有一面照顾不周，生存马上就成为问题。可是她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她要活着，要生存，而且是在贾府这样的势利人情中生存，她就不得不使出各种手段来维持自己的生存。那么，她采取“借剑杀人”的策略，可说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无奈之举，是生存的必然。是生存环境逼着她不得不这样做。她是环境的产物。

曹雪芹写人物从来不做平面描写，他笔下的人物都是立体的，多面的，很难用好人、坏人的两分法来评判，这是我们读《红楼梦》时务必注意的一项原则。有了这一项原则，我们就不至于看到一个人物有了某些缺点就大惊小怪，一笔抹杀。对宝、黛、钗如此，对平儿也须如此。如此才能真正读懂这一部天地之间唯一的“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