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平儿之谜

第四四二问　平儿为何“借剑杀人”

平儿是王熙凤由家里带来的丫头，是她身边头一个信任的人，可谓左膀右臂，她又是贾琏实际上的小妾，若说她借剑杀王熙凤，大约谁也不信。做什么事情都需一个理由，有理由，人们便信，没有理由，便不信。那么平儿这样做有没有她的理由？我们且来看一下。

平儿第一次露面是在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书中这样写：“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嫂，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这一个出场介绍描写很简单，但已经将平儿的身份、容貌写了出来。第二次是第七回“送宫花周瑞叹英莲”，周瑞家的来给王熙凤送宫花，“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的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接着就写：“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这一回的回目，庚辰本、己卯本均作“送宫花贾琏戏熙凤”，说明这个细节是说贾琏与王熙凤在白日过夫妻性生活，而这个时候平儿要在场伺候，她要目睹二人做爱的全过程。

接下来便是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因大姐儿生痘，贾琏搬到外面书房里住了几天，与多姑娘儿勾搭上，搬进来后平儿收拾他的东西时，发现一缕女人的头发，书中写：

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个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你到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正在这时王熙凤来了，平儿瞒过了她，待她走后，书中又是一段精彩的描写：(www.xing528.com)

平儿指着鼻子恍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着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他知道。”口里说着，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扯谎！”贾琏见他姣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湾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打个稀烂，他方才认得我呢！他防我防贼的是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料近些，他就疑惑。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已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是他。”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平儿与贾琏固然谈不到什么爱情，但是她有人类最基本的生理需求，这种需求由于王熙凤的极端嫉妒，始终得不到满足，她甚至不敢与贾琏私下幽会，生恐被王熙凤察觉而危及自己的生存。这种内心的积怨发露于外，便是时时提醒贾琏王熙凤是个醋罐子，她甚至在挑逗起贾琏的情欲之后故意不让他得手，以加深他对于王熙凤的怨怼。因此如果是她借剑杀人，这个行动很早就开始了，她成功地逼使贾琏说出“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打个稀烂”这样的狠话。可以说，王熙凤的最终倒霉，在书的开头就已经决定了。书中为了突出平儿的这种怨毒，还在第六十五回通过小厮兴儿之口重描了一次：

“人家是醋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几眼，他有本事当着二爷打个烂羊头。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两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他一般的也罢了，到央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谎？这样一个夜叉，怎样反怕屋里人呢？”兴儿道：“这就是俗语说的天下挑不过礼字去了。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他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化他的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服侍。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做了屋里人。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紧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到一味忠心赤胆服侍他，所以他才容下了。”

我们知道曹雪芹笔下从无赘语闲文，他既然反复描述平儿这种独特的生存状态，意在揭明，正是这种独特的生存状态，生存环境，造就了平儿独特的心理状态。她表面上对王熙凤百依百顺，百般维护，内心里却深含怨毒，所以就会时不时地在贾琏面前曲折逗露一下王熙凤的嫉妒与狠毒，时时加深贾琏对王熙凤的仇恨。

平儿绝不像小厮所说“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这是一个美丽而多情的女子，我们看她在怡红院“理妆”之时，在贾宝玉百般温存，无比周到的照拂之下，心中也涌动起爱意的潜流，她因之做出“情掩虾须镯”的举动。对于柳五儿的宽大之举，也是因为她牵涉到贾宝玉，她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对贾宝玉的绝对无望的爱意。生理的苦闷与爱情的绝望，使她听到贾琏在外偷娶之事，也难免与王熙凤一样，生起嫉妒之心，她因而及时地将这个事情报告王熙凤，她比谁都清楚王熙凤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她一方面要利用王熙凤除掉一个竞争对手，另一方面也要使王熙凤与贾琏的矛盾进一步加深，以促使王熙凤的最终灭亡。她无疑是聪明的，聪明到超过了自以为聪明的王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