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笔下的封建礼教虚伪

第四四○问　“诗礼簪缨”之下是什么

贾家是“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表面看，很有地位，很有尊严，可是它的内部是一种什么样子？在第六十四回至第六十九回，曹雪芹用极其冷静的笔触，为我们细写了这种家庭内部的丑陋肮脏，从而深刻揭示了所谓封建礼教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

贾敬死了，死于追求长生不老，吞食金丹。皇帝特旨入城治丧，贾家大办丧事，请灵之日“丧仪炫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而观者，何啻万数也”。按照礼教规定，老子死了，儿子要守制三年，三年之内要在坟前搭了芦棚居住，做官的也要辞职回家。丧期之内，不但正宅不许居住，连被褥也不许陈设，谓之“寝苫枕块”，至于女色声乐之类更是一概全免。曾子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慎终”即重视丧事。礼教最重孝道，孝道是整个封建统治的一块最重要的基石，而厚葬正是孝道的重要内容。通过对于父母丧事的重视，达到对于孝道的最终完成。而一旦达到了孝道，就可以使天下太平，封建统治长治久安。《论语》中说：“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孝经》开篇也说：“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把家庭、国家、个人道德修养一体打通，综合治理，这就是孝道的本质。

书中二尤故事就以贾敬丧事为背景展开了。

我们且看贾蓉的表现，在回家奔丧的途中，当贾家子弟报告贾珍将两个小姨子接了来在上房住着，贾蓉“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这一笑意味深长，因为他深知父亲和这二位姨娘的暧昧关系。而当贾珍命他回家料理停灵之事，他来到正房，见到尤氏姊妹，第一句话就是：“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接着，他“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尤氏姊妹是贾蓉的姨母，他公然和二位姨母调笑，可说“上蒸”之举，是乱伦的勾当。可是他丝毫不以为耻，一边当众搂着丫头亲嘴，一边还振振有词地说：“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彀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有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账。那一件瞒了我？”

话虽不多，却不可轻忽，曹雪芹借贾蓉之口，把整个中国历史兜了底，我们这个千年“礼仪之邦”，竟然普遍存在这种龌龊肮脏之举，以致人们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华丽庄严的外表之下，竟是藏垢纳污之地。不仅如此，贾蓉在为贾琏提亲的时候，想的竟是“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亦因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若是贾琏娶了尤二姐，就不仅是他的姨娘，还是他的婶母，他竟然还想前去鬼混，他的这个淫乱就比《金瓶梅》里的西门庆还胜一筹了。西门庆固然淫乱，却无乱伦之事，贾蓉超过了他。

贾蓉的父亲贾珍也不逊色，他与自己的儿媳有染，还霸占着妻子的两个妹妹，在丧期他与尤三姐饮酒“挨肩擦脸，百般轻薄”，根本不避讳下人。(www.xing528.com)

贾琏则不但素常与自己的庶母不干不净，与家中仆妇偷情，实在没有人时，身边小厮也成为他的泄欲对象，他最终在丧期之间将尤二姐娶进门来。

中国的皇家与贵族历来以道统的主要承担者自居，可是他们表面是一套，内里又是一套，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表面是人，内里是鬼，言如圣贤，行如禽兽。这就造成了中国传统礼教的一个突出特点——虚伪。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虚伪造就了中国传统的势利人情，人人皆以假面出现，人人都是言行不符，人人都以虚情待人。

对此我们不应脸红，更不应该加以隐瞒，而应该正视它，从而想一想如何改造它，用什么改造它。曹雪芹用他那锋利如匕首的笔端，为我们解剖出了这种藏在华丽外衣下的污浊肮脏，这是一种窒息灵魂的雾霾，一种严重的对生存环境的污染。那些美丽如花朵的纯净少女们，在这种污浊的环境之下，要想保持自己的清纯，追求自己的理想，简直难于上青天。所以她们的死亡就是一种必然。

这个问题经曹雪芹揭出，可是《红楼梦》的读者们却长期以来只注意它的文字的旖旎，它的爱情故事的纯情，很少注意到这种对于我们生存环境恶化的无情揭露，直到二百多年以后，一位伟大的诗人闻一多才痛苦地吟出这样的诗句：“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另一位伟大的作家鲁迅，则在他的第一篇小说中把我们的生存环境归结为两个字——吃人。

污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活于污染之中而不自觉，一旦我们察觉生存环境的吃人本质，改造环境的方案出台也就不远了。曹雪芹的伟大就在于他第一个揭示了这种环境污染的吃人、杀人的本质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