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如何用笔？——深度解析《红楼梦》写作手法

第四三八问　曹雪芹如何用笔

我说过，无论戚序本还是程甲本的补笔，均不如曹雪芹的那一支笔来得鲜活生动，那么曹雪芹怎样用笔？我可以举出两个例子来加以比较。

第一个例子是第四十四回，凤姐泼醋一节，书中写：

凤姐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子正在那里站着，见他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便疑心，忙叫住。那丫头先只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叫，只得回来。凤姐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隔扇关了。凤姐坐在小院子的台矶石上，命那小丫头子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这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那小丫头已经唬得魂飞魄散，哭着只管蹦头求饶。凤姐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到往前跑？”那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无人，所以跑了。”凤姐道：“房里既无人，谁叫你又来的？你便没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犟嘴！”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两腮赤胀起来。平儿忙劝道：“奶奶仔细手疼。”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他跑什么，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那小丫头先还强嘴，后来听见凤姐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凤姐见话内有文章，必有别的缘故，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作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快告诉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说，立等拿刀子来割你的嘴。”说着，回手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唬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平儿一傍劝，一面推他快说，那丫头便说道……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来，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只见又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提着名字喝住，那小丫头伶俐，见躲不过了，索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凤姐道：“告诉我什么？”那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作什么来着，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趔趄。

曹雪芹写人写事喜欢两两相对，谓之特犯不犯，贾琏两件男女关系问题，都是由凤姐儿处理，都是由讯问下人得到确切信息，所不同的是，一个是讯丫头，一个是讯家童。讯丫头，此时凤姐刚刚喝多了酒，且事出突然，猝不及防，盛怒之下，那一种残暴令人咋舌。这一次尤二姐事件又有不同，鲍二家的是下人，与贾琏是偷奸，所以可以打一顿，闹一顿。而尤二姐却是尤氏的妹妹，贾珍的小姨，且又是偷娶入门，已经做了正式的小妾，这个时候凤姐的心情比之拿住鲍二家的通奸又是不同，她要采取另外的方法来解决，不打，不闹，而是用阴毒的招数，把尤二姐往死里整。那么她这一回讯家童，自然要比讯丫头有不同的表现，可是两个补本都没有写出那一种神采来。(www.xing528.com)

这是说的凤姐的表现，我们再来看一下受讯的人如何表现。以上贾琏身边两个小丫头的表现已经引过，我们再来看一下第六十八回，凤姐儿大闹宁国府一节的描写：

这里凤姐带着贾蓉走来上房，尤氏正迎了出来，见凤姐气色不善，忙笑说：“什么事情这等忙？”凤姐照脸一口唾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作这个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修书，我就走路。”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急的贾蓉跪在地上蹦头，只求姑娘、婶婶息怒。凤姐一面又骂贾蓉：“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还敢来劝我？”哭骂着，扬手就打。贾蓉忙磕头有声说：“婶婶别动气，仔细手，让我自己打，婶婶别生气。”说着，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着自己说：“已后可再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了？已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婶的话了？”众人又是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这里把贾蓉的神态写得活灵活现，如在目前。由这两段描写我们可以看出，曹雪芹之笔，时刻不忘刻画人物，彰显性格，其他一切都为这个目的服务，从来没有单纯介绍过程的呆板之笔。而且凤姐儿所讯之人为兴儿，兴儿这个小厮很不简单，在第六十五回和第六十六回，作者特意让兴儿对尤氏姊妹演说大观园诸人，等于第二个冷子兴。冷子兴的演说只介绍人物关系，他的演说却是介绍人物性格，更进了一层，而且为尤二姐之死做了有力的铺垫，那一种语言是很精彩的。在讯家童一节中，他很应该有一番极其精彩的表现，可是两个补本却把这个人物写没了。对比曹雪芹之笔，可说高下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