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五问 曹雪芹如何写近景
曹雪芹写全景如上所述,若是写近景又该如何?我们可以摘引几段再看一下。
第二十三回写贾宝玉偷看《会真记》:“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树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又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第三十五回写林黛玉:“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吃毕药,只见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
第五十八回写宝玉:“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
第六十二回写史湘云:“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我们可以明显看出,曹雪芹写近景与写远景同一机杼,都是采取书面语言,力避俗语、口语。为什么采取这种手法?这与曹雪芹创作理念有直接关系。很多人都以为曹雪芹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其实他是中华民族继屈原、李白之后又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所写之景并非实在之景,而是诗意之景,诗化之景,与中国古典诗词一脉相承。西方作家,比如巴尔扎克、雨果、屠格涅夫等人写景物环境之时,都是力图营造出一个真实客观的环境。而曹雪芹则力图求美,他所写之景不是客观之景,是心中之景,是心造之景。西方作家是客观的,而曹雪芹则是主观的。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www.xing528.com)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值得注意的是,王国维这里所说“无我之境”,并非西人所谓“绝对的客观真实”,而是指主观感觉经过一番提升之后,与客观物像融为一体,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这是一种类似禅宗开悟之后的境界,其着力点在于主观,而非客观,故还是一种主观之境。
据此,则这种以主观的、诗意的、美的主体感觉来处理客观物像,乃是我国传统文学艺术的突出特色,是与西方文学艺术最为显著的分野。曹雪芹涵泳体味其中,深谙其中三昧,故而创作出了这样一部令所有人着迷,同时令所有人难以索解的伟大名著。而索解的钥匙,就在于这个主观,这个诗意,这个美。
还有一点尤为重要,曹雪芹写景皆为推进情节、渲染氛围、塑造人物服务,他从来没有为写景而写景,景物在他的意识中始终居于从属地位,若是没有对于情节、氛围、人物的作用,他绝不妄下一笔,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根据情节人物的需要,写出某种境界,某种意境来。在这里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来,就是第五十回写贾母等人出了暖香坞:“一看四面,粉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上配上他这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样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勾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披大红猩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在这里人物描写、景物描写浑然一体,简直难以区分,而人物与景物共同营造出一种纯美的境界,而且一切都是在情节演进当中进行,绝无孤立突兀之感。
补笔作者却明显没有这种意识,他似乎不明白自己要写什么。他只是觉得既然袭人到了园子里,自然应该写几笔景色,至于这景色于塑造人物、推进情节有什么作用,他就不管了。因之就出现了戚序本之罗嗦低俗,程甲本之简单无味,这一段景物描写让谁来改也只能如此,绝不会再改出什么出彩的东西来,因为补笔作者心中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要让袭人去看望王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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