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与蠢”-汉字词义考察

第四一八问　“蠢你”还是“村你”

袭人对贾宝玉说：“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蠢你，你再过不去。”通行本却作：“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一个是“蠢”，一个是“村”，哪一个更准确些？脂评诸本中，庚辰本作“蠢”，旁改为“撞”，己卯本作“蠢”，列藏本也作“蠢”，旁改为“吃”，唯独甲辰本和程甲本作“村”，通行本取的是甲辰本和程甲本的文字，无比正确，对这个词，通行本加了注：“村——粗俗。这里作动词，顶撞之意。”这个注释也还说得过去，接近原意，但绝不准确，很明显囿于当下语境，难免望文生义之嫌。这个词的原本意思是出语生硬，不顾人的脸面，与“训斥”语义接近，但绝不是“训斥”，准确的释义应为“抢白”。此系丰润土语，也可读如“熏”，在丰润，两音并存。至于怎样说话才叫作“村”，很难表述清楚。举一个例子，我一位朋友去喝豆浆，豆浆很稀，朋友便嘀咕：“豆浆忒稀。”说一句，老板没答言。说两句，老板还没答言。朋友不知趣，还说。老板说话了：“糨的那是豆腐！”这便谓之“村”。再有就是晴雯对贾宝玉说的话，贾宝玉说不应该让芳官等人出钱，他们没钱。晴雯说：“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也是很典型的“村”。

小时候常听祖母讲她年轻时的事，她有一位二哥，我应该叫作二舅爷的，读过几年书，写得一笔字。过去村俗，正月新春，家家都要写一幅“春帖子”贴在墙上，大抵是些吉利话儿，祝赞语，图得是新春吉祥。那时村中识字人少，这个写春帖子的活儿就成了我家二舅爷的专利，因为他不但会写字，而且能够见景生情，因人而异，编出许多吉利话儿来，大家便都来求他。他便也利用文化优势，大开其玩笑。比如一位做小买卖的来求他写春帖子，他便写：“一入新春，拿十二两当一斤，人家找他叨磨，他把人家好村。”这位小买卖人喜孜孜地贴在墙上，人来人往地念，笑遍全村。过去以十六两为一斤，拿十二两当一斤，是说他缺斤短两。“叨磨”是丰润土语，义为就一件事情反复言说辩理，而这个“村”就是用硬话回应、抢白。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对“村”字有较为详尽的解释，据文义，村有伧俗、恶劣、狠戾、忙急诸义。其狠戾义，注文为：

村，狠戾之义。《西厢》五之三：“你看讪筋，发村，使狠，甚的是软款温存。”发村犹云发狠，村与狠互文，均与软语温存对照。《诈妮子调风月》剧：“大刚来妇女每常川有些没是哏，止不过人到村。至如那村字儿有甚辱家门！”哏与狠同，人道村者，人言其狠也。《勘头巾》剧一：“你骂了人倒说你是，你没事哏，没事村。”没事与没是同，为过分之义，言过分狠也。村与哏亦互文。《金线池》剧：“我老人家如今性子淳善了。若发起村来，怕不筋都敲断你的！”此亦犹云发起狠来，与淳善对照。《燕青博鱼》剧：“我割舍的发会村，怒 使会狠。”此亦村与狠对举而互文。(www.xing528.com)

可见这个词乃北语常用语，于元曲中常见。由这个“狠”义稍加引申，把用硬话、狠话抢白人也说成村，应是水到渠成之事。

小燕对贾宝玉说：“我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到喜欢的狠，只是五儿那夜受了委屈烦恼，回家去又气病了，那里来得？只等好好罢。”通行本作“只等好了罢”。脂评诸本中，庚辰、己卯、梦稿、列藏诸本均作“好了罢”，而蒙府、戚序、戚宁诸本均作“好好罢”。周汝昌校本取蒙府诸本文字，应是正确的。因为“好好罢”比“好了罢”要传神许多。“好了罢”，是说须待病情痊愈之后方能进来。“好好罢”，是说待病情有了好转，未必痊愈，就可进来，这样说足可慰藉贾宝玉的急切之情。“好好”，亦是丰润土语，一般加以儿化，作“好好儿”。这个词有两种用法，若是两个“好”字均读上声，则专用于期待病情好转，比如“我这两天不舒服，好好儿再说吧”。若是第二个“好”字读平声，则使用范围比较宽泛，比如：“好好的，怎么就病了？”是说原本身体很好，怎么忽然病了？“别着急，好好儿说”，是说不要着急，慢慢说，言辞和缓地说。“你给我好好儿的，不许调皮”，是说要听话，守规矩，不许调皮。“再不好好儿的我打你”，是说再不听话就打你。“好好儿干，早晚提拔你”，是说要努力工作，会有机会升职。

晴雯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排场”，原指场面、仪注，后来衍为形容词，形容场面、仪注之阔大宏伟，比如“他的婚礼很排场”，是说那婚礼的场面很大，很豪华。穿衣服很鲜亮、高档，也可说成“排场”，比如：“别看她穿得排场，家里却和猪窝似的。”宴席的档次很高，也可说成“排场”，比如：“这席面很排场。”凡排场均有大出风头，傲视旁人的意味，因此又衍为动词，意指那种倚老卖老，假充内行，教导旁人的行为，《红楼梦》里的用法是极其准确的，这也是一个丰润方言词汇。

麝月说：“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褶儿”，即“褶子”的简语，即“皱褶”之义。举凡皱褶皆可称为“褶子”或“褶儿”，衣服上的皱褶可称“褶子”或“褶儿”，比如“这衣服快熨熨吧，都是褶子了”，这句话也可说成“都是褶儿了”。人脸上的粗重皱纹也说成“褶子”或“褶儿”，通常是年老的象征，比如：“都满脸褶子了，还当年轻啊”。肉包子、菜包子上的皱褶也说成“褶子”或“褶儿”，丰润有一句俗语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是说要看内容、内涵，不要看表面。凡褶子都有“皱缩”之义，因之引申，凡失败、挫折、困顿、失意、坏事儿、糟糕等等，均可说成“褶子”。庄洪江著《唐山方言俗语》：“【褶子】糟糕；坏事。例：就等他了，他不来这事儿不～了吗？”“文革”当中，唐山市有一派造反组织名叫“红色造反者”，对立派便叫他们“褶（者）子兵”。辩论的时候，当这一派的人失势，对立派的人便会起哄，齐呼：“褶子咧！褶子咧！”意谓失败了。麝月在这里所说，是不要出了大格儿，导致坏事，错误的意思。这亦是一个丰润方言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