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章回小说的惯常手法,一回书写两件事,两件事用对偶句法在回目中标出,形成一个整体。第六十二回的回目是“憨湘云醉卧芍药茵,呆香菱情解柘榴裙”,后半回专写香菱,写得很美,很委婉含蓄。可是经过一些红学家的深文周纳,香菱便倒了霉,成为通奸犯。他们硬说香菱在这一回书中是和贾宝玉发生了肉体关系,因为回目中就已经写明了她是“情解柘榴裙”。可怜这些“家”,连字义都没有搞清楚,这里的“解”不是解开、解下之“解”,而是解释、理解之解,是说香菱用情来理解贾宝玉送她的柘榴裙,不是说她因情而解开柘榴裙。一个属于纯真之情感,一个属于下流之淫滥,完全是两码事。
也难怪这些人会产生这种看法,小说写得也实在奇妙: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莲,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莲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住了,方撮土掩埋平伏。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作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的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远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又不知有何话,扎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什么?”香菱只顾笑,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才好。”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说着也回去洗手去了。
男人对于女人的欣赏往往专注于肉体,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而中国男人由于长期接受封建统治,男女授受不亲,对这个方面更为敏感,正如阿Q所言,男人女人一说话,就一定有勾当了。贾宝玉为什么把那夫妻蕙与并蒂莲埋在一起?香菱为什么拉他的手?为什么不让他告诉薛蟠?这里面岂不是大有蹊跷?于是乎一些男人顺藤摸瓜地想下去,便想出许多不堪来。(www.xing528.com)
其实曹雪芹在这里只是想写出彼时彼地香菱内心一种涌动的微澜。这是一个苦命的女子,自幼被人拐卖,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到了薛蟠手里,也只是当作玩物一样玩过几天便看得“马棚风一样了”,她从来没有享受过一点人间的爱意。在贾宝玉的温柔体贴面前,她的内心感动、震撼,一种情愫悄然生起,是一种很自然的现象,所以她才会有那样的举动和言辞。但是这情愫又让她惊恐害怕,所以才会嘱咐贾宝玉不要让薛蟠知道。这里用极其简练的笔墨写出了一个苦闷女子的苦闷心理。中国古典小说不作兴使用大量心理描写,讲究用人物行为透视人物内心,给读者留下大量想象空间。曹雪芹仅用两个动作几句言语就把这个美丽女子的内心曲折微妙之处写了出来,可说是这种手法的典范。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美丽少女的美丽情怀,哪里有一点儿淫秽之处?
曹雪芹用笔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如轻云蔽日,如流风回雪,让人难窥其妙。在这一段书中,表面是写香菱,实则是写宝玉。在整部书中,曹雪芹紧紧抓住主要人物,一刻也未曾放松,可是紧抓又不是死抓,他有时让主人公为主,有时又让他为宾,有时是宾中主,有时又是主中宾,灵活多变,姿态横生。清代一位《红楼梦》评点家护花主人在这一回书后评曰:“宝玉埋夫妻蕙并蒂菱,及看平儿、鸳鸯梳妆等事,是描写‘意淫’二字。”这种见解倒是比我们一些红学家高明许多。曹雪芹在这里确实是在写贾宝玉的“意淫”。我在前面说过,所谓“意淫”就是普适之爱,它不专注于一个对象,而是阳光一样普照万物。贾宝玉埋花实际是和林黛玉学的葬花。林黛玉所葬是少女的哀怨牢愁,贾宝玉所葬是少女的梦幻痴情。他对于香菱绝没有丝毫非分之想,有的只是同情哀怜。我们看他去找袭人为香菱要裙子时一路所想:“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我们再看他为平儿理妆时所想:“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似黛玉尤甚。”这里完全是对两人身世的同情,绝无一毫苟且之意。
贾宝玉认为女儿一沾了男人气,就变成了死珠,毫无光彩可言。可是也有例外,一个是平儿,一个是香菱,他却情有独钟。他认为这两人是“极聪明的人,极清俊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浊物”。在他的心目中这两个人虽然沾染了男人气,却未被男人同化,仍然保持着女儿的纯真与纯情,因之值得同情,值得施以爱意。但是这种爱意却非男女床帏之恋,而是一种精神的相通相惜,这种爱只在精神层面进行,无关肉体。这种爱就如出水清荷,天然而清纯。这种爱正是人类至高之爱,是人类脱离俗世之污泥浊水,向着天堂飞升的唯一途径。我们在读《红楼梦》的时候,必须牢牢把握贾宝玉的这个“意淫”,深入理解它丰厚的内涵,以期在读过之后换一副新眼目,新肝肠,使灵魂得到稍许净化。切不可以自己一颗拖泥带水的俗心去瞎想瞎猜,做佛头着粪之举。那岂止是过错,简直是罪孽,属大不敬之列。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