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打了芳官,惹恼了一干与芳官同气的小戏子,葵官和豆官找到藕官和蕊官,说:“芳官被人欺负,咱们也没脸,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于是便发生了小戏子大闹赵姨娘的一场好戏。这一段文字真叫精彩,我们可先来看一看:“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跤。那三个便也拥将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来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屈只管好说,这没理如何使得?’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了!’芳官直挺挺的淌在地下,哭的死过去。”
这一段文字,足可与第九回顽童闹学堂前后辉映,但其意义却大相径庭。闹学堂的孩子们都是主子阶层,他们是窝里斗。这一回却是几个小奴才和半拉主子赵姨娘闹,是以下犯上,开了大观园中奴才造反的先河。
旧日中国豪门之中,奴仆对于主子的反抗普遍存在,但大抵表现为消极的形态,比如躲懒怠工、偷拿卡要之类。从《红楼梦》的描写来看,这一种现象普遍存在,甚至成为一种常态,但是正面反抗却少而又少。有一个焦大骂街,被当场镇压,捆到马棚里塞了一嘴马粪。还有一个鸳鸯抗婚,取得胜利。但是鸳鸯须得找一个更大的主子作为靠山,方能成功。如果没有贾母的支持,面对贾赦的逼婚她要反抗,只有死路一条。这几个小戏子却不同,她们是依靠自己的力量,独立自主,奋发图强,不但取得胜利,而且事后也没有受到清算,可谓幸甚至哉。(www.xing528.com)
奴才也是人,也有人的尊严,人的人格。但是在那个等级社会,这种奴才的人格与尊严要在等级当中去实现,就怡红院的几个大丫头来说,袭人是依靠她和贾宝玉的特殊关系,取得了实际上半个主子的地位,无人敢比,她对人可以说“我们宝玉”,颇有与主子平起平坐的意味。而晴雯等几个丫头,则是在低等级的奴才面前实现自己的人格,自己的主体性。晴雯可以痛责小丫头坠儿,把她撵走。麝月可以使坠儿的妈颜面扫地。秋纹可以在为贾母提水的老婆子面前发威。这几个小戏子却不同,她们是新进来的小丫头,在等级制中处于最底层,原本谁都可以欺负她们,可是她们却敢于公然大闹,敢于为自己争取那一份尊严与体面,实现那一份人格,那一份主体性,不能不说难能可贵。
她们是戏子,用王夫人的话说:“这学戏的到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件丑事。”在旧中国,戏子的地位比奴仆也高不到哪里,谁家出了一个戏子,生不能进宗祠,死不能入家谱,属于贱民之列。但是他们毕竟还有人身的自由,他们在台下也许会受到师傅的打骂,老板的盘剥,官绅的欺压。但是在台上,他们却可以称孤道寡,出将入相,英俊小生,红粉佳人,任意挥洒。因此这些人的自尊心往往比常人更为强烈,对于人格的感应比常人更为敏感。像鸳鸯这类奴才,属于“家生子儿”,世代奴仆,她们一生下来就得到奴仆的教育,终生也未必能够挣脱奴仆的地位。可是这些戏子们却原本出于自由平民家庭,只是由于贫困或者意外的变故被卖到戏班,他们没有那种天生的奴骨,他们对于自由,对于自尊,就比世代奴仆们要格外珍惜。因之当赵姨娘无故来打芳官时,她们认为打得不是一个芳官,而是她们全体,她们全体都没有面子。她们必须要争这一口气,要争取自身的尊严和人格。当初她们进入大观园,原本就如一股活水注入,使大观园无比热闹。她们是被人豢养的鸟儿,由梨香院那个小笼子进入大观园这个大笼子,顿觉天高地阔,可以鱼跃鸟飞,正如第五十八回所写:“当下各得其所,就如放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众人皆知他们不能针指,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她们是活泼自由的一群,是最少奴气的一群,也是最少等级观念的一群。因此,在等级森严的大观园中,她们便掀起阵阵波澜,挑起种种事端,藕官烧纸,芳官洗头,不过是开端,到了大闹赵姨娘则达至顶峰。她们闹出了奴才的尊严,奴才的人格,奴才的骨气。与污浊不堪的赵姨娘相比对,更可见她们那一种没受过染污的清纯,那一种如朝阳一般的鲜活气息。她们以自己的青春向陈腐不堪的奴隶制度发起攻击。
但是对于大观园,对于整个贾府,这却不是什么好事情。死气沉沉的贾府,因了她们的反抗,而呈现某种危机。奴才们敢于造反了,依靠奴才过活的寄生者们,还能够沉酣旧梦吗?因此我敢说,真正打破红楼沉梦的,不是朝廷的抄拿,那原本就是一个不算很大的外因,真正的力量来自这些奴仆。我们看书中所写当贾母、王夫人去为老太妃守灵不在家时,整个贾府的奴仆们都蠢蠢欲动,各种矛盾纷争层出不穷,正如第五十八回所写:“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那现执事者窃弄威福。”贾府统治的基础已经在松动,在垮塌,贾府最终垮台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这些小戏子们的反抗,则是这种最终结局到来的一声响亮的嚆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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