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这个人就别出场,出场就要闹事,她刚刚和贾探春闹了一场,就又来和小丫头们闹了。蕊官送了芳官一点儿蔷薇硝,贾环见了讨要,芳官舍不得给他,弄了点茉莉粉给他。赵姨娘见了,大怒,找到怡红院,把那一点子硝全都撒在芳官脸上,还打了芳官两个嘴巴。芳官不依不饶,大闹不止,又惹得藕官、蕊官四个小戏子赶来打抱不平,把赵姨娘闹得难以招架,最后是李纨、尤氏和探春一起赶来,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探春为此感到很没有面子,对众人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事,总不叫人敬伏,这是什么意思?”
而赵姨娘则认为自己很有道理,她对贾环说:“他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她认为贾环很不应该忍耐这种明显欺侮人的事情,如果连这种事都能够忍耐,贾环在荣府就别待着了。她说:“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没有必本事,我也替你羞。”可是贾环确实不敢去,但是他有本事激着赵姨娘去,他说:“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赵姨娘一听此言便来了火儿:“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再怕起来,这屋里越发有活头儿了。”
赵姨娘这样闹,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贾母和王夫人不在家,当家的探春又是她的亲生女儿;二是她的身份有所突显,她是主子里面的奴才,奴才里面的主子,属于两栖类。如今顶头的主子都不在家,她就是最大的主子了,正如夏婆子所说:“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于是她便大闹起来,没有想到却闹了一个灰头土脸。
她闹,却不是如她所说是为了挣一个面子,其根本原因还是一个“利”字。她不仅极力维护她们母子的任何一点儿利益,更觊觎那本不属于她的更大利益。比如如果将贾宝玉整死,整个荣府就都是贾环的,母以子贵,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为荣府“垂帘听政”的“太后”。这种心理成为她一切行为的根源。利欲熏心,自然就没有一丝人性。所以曹雪芹写人,大多是好坏参半,唯独对于赵姨娘母子没有说一句好话,原因就在这里。
长期以来,我们讲中华传统文化,总是很笼统地讲,没有加以细致地分类。实际上,中华传统文化是分为两个部分的,一个是君子文化,一个是小人文化。君子指统治者;小人指被统治者,其主体是农民,当然也包括百工与仆隶,与“细民”同义,无贬义。这个区分在孔子那里就非常明确了。而且这两个概念一直到战国时期也仍然如此使用。比如孟子就说过:“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孟子·藤文公下》官员为君子,士兵及民众为小人,这个区分非常明显。(www.xing528.com)
君子文化是“义”的文化,小人文化是“利”的文化,正如孔子所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义者事之宜也,就是说做事要讲规矩,不能乱来,这个规矩就是礼法,礼教。小人则不管那一套,唯利是图。君子与小人是作为一对对立的矛盾而存在,这种矛盾既存在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也存在于统治者内部有德者与无德者之间。因为孔子同时称那些统治阶层中的无德者为小人,犹如今天我们称某些人为“农民”。这种矛盾对立是造成中国社会动荡、思想混乱的根本原因。
孔子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论语·阳货》),有人利用这句话对孔子进行攻击,有人则曲为之说,百般遮饰。其实孔子这里的小人正是指那些“细民”,孔子在这里道出了当时君子阶层最为头疼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理顺与小人的关系。这关系整个社会的安定和谐。
君子文化与小人文化,即义的文化与利的文化,构成中华精神文明对立的两极,长期以来两者之间的盈虚消长,形成一种很大的张力,造成中华文化不断更新与发展的活力。如果不做是非对错的价值判断,以一种客观的态度看待这两种文化,我们就须承认,这两者互争又互补,缺一不可。利往往表现为一种冲动,一种对于现存秩序的破坏,在一定限度之内,它是推动社会前进的本源性力量,但是若没有限制地任其发展,则会给社会带来灭顶之灾,造成一切秩序混乱。这个限制的力量就是义,义的文化,君子的文化。义在社会生活中往往表现为一种保守的力量,一种对于现存秩序的维护,它为社会精英阶层所秉持,是社会主流话语,能够有效地把利的文化限定在社会许可的范围之内。但是如果义的力量太过强大,完全把利的文化压制下去,也会造成社会僵滞不前,丧失活力,因此需要利的文化来加以调整。如何不带任何偏见地认真研究这两种文化的关系,仍然是今天的重要课题。
曹雪芹是深谙儒家学说的,他很敏锐地看出了这种中华文化内部对立的两极状态,同时看出了君子文化对于社会前进的阻碍作用,看出了这种文化对于人性的压抑,也看出了小人文化对于社会的消蚀与颠覆,对于人性的障蔽。他因此要另开新局,既要抛弃君子文化即礼法对于人性的压抑,又要消除小人文化即利欲对于人性的障蔽。因此他在书中既设计了贾政、王夫人等君子文化的代表,也设计了赵姨娘母子为小人文化的代表,而贾宝玉则与这两者都存在严重冲突。贾宝玉所代表的是一种崭新的文化,就是一切以天然的人性,天然的真情为依归,既不压抑人的本能欲望,也不纵放人欲横流。他所向往的是一个平等、和谐的社会,是“一切有情的都成了眷属”那样一种理想状态。而他所着力抨击的则是“利欲”,是在利欲基础上形成的“势利人情”,这种势利人情通贯当时君子与小人之间,在这个问题上面两种文化同流合污。于是赵姨娘这个人物就不能够再给她任何一点儿“亮色”,必须把她写得丑而又丑,方能够突显“利欲”之害。许多红学家不明白曹雪芹为什么这样处理赵姨娘,纷纷猜测曹雪芹在实际生活中吃过这种人的大亏,故而出此笔墨。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重新思考这种现象,当会有一些新的感悟。总之,赵姨娘之所以如此不堪,就因为她是小人文化的总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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