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护花之心

第三八二问　贾宝玉如何护花

贾宝玉号称“绛洞花王”，这个“王”可不是管领、统辖之义，而是保护之意。他爱花，护花，却绝不会去管领花，统辖花，他更像一个“护花使者”。在第五十八回中，就把他这个爱花、护花的秉性做了集中描述。

他要到潇湘馆去看望林黛玉，半路上见山石背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已经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不由想到：“我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已到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二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儿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否？’”

见花流泪，对月伤怀，本是闺中怨女的典型情态，可是曹雪芹却把它搬到了贾宝玉身上。一般的怨女见花流泪，是因花想到自身，贾宝玉却是由花想到他人，这就有了根本性的区别。贾宝玉的眼泪，不是为自身而流，而是为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转瞬即逝而流。花开之时，是植物生长的最佳时节，青春少女，是生命存在的最佳状态。若是过了这一时期，生命的价值就大打折扣，甚至失去存在的价值。而青春少女就如盛开的花朵，转眼便自飘零。他便为了这美丽生命的短暂而伤怀流泪。正因青春的短暂，他才格外珍视，才会不遗余力地加以保护，不管风吹雨袭，莺啼燕妒，他都要张开臂膀极力护持。这一段描写恰恰为接下来的情节做了一个开篇，一篇序言。接下来便写忽有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生，将雀儿惊飞。然后便是一声老婆子的怒喝：“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皮。”按理说，这个老婆子是忠于职守的，园子里面怎能随便烧纸？那样岂不太不吉利？可是，贾宝玉根本不问为什么，只因为藕官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就挺身而出为她辩护了。遗憾的是他平时太过容忍下人，弄得那老婆子并不怕他，不但不怕，还拿他做榜样教导藕官：“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吧。”贾宝玉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搬出贾母来吓那老婆子：“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钱，不要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这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只管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保佑我早死。”如此一来，方把那婆子吓住。

那藕官经了这样一场风波，“便知他是自己一派的人物”，一个年轻的女奴，将一个同样年轻的小主子认作自己一派，平起平坐，这不可说不大胆。藕官这样认定自有她的道理，所以当贾宝玉问她为谁烧纸时，她没有告诉他，只让他去问他屋里的芳官。(www.xing528.com)

当贾宝玉回到怡红院欲问芳官时，又赶上芳官的干娘为芳官洗头，先让自己的亲女儿洗，后让芳官洗，娘儿两个发生争执。对待这个问题，怡红院里发生了两派意见。一派是晴雯，认为责任在芳官，她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是的。也不是会两出戏，到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一派是袭人，认为双方都有责任，她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道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唯独贾宝玉再一次挺身而出，为芳官伸张正义，他说：“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了，反到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这如何怪得他？”

平息了这件事，待到袭人等去吃饭，贾宝玉方才悄问芳官，藕官到底是怎么回事。芳官告诉他，藕官竟是在悼念她死去的同性恋人官。贾宝玉听后的反应最堪注意，书中写：“宝玉听了这篇话，独合了他的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我们知道，贾宝玉刚刚犯过“病”，还没有痊愈，他这个病到底是什么病症？原来就是一腔至情、真情。这种至情、真情充满周身每一个细胞，却又无处发散，无人解会，便成病症。他之所以对于那些美丽的少女情有独钟，甘心情愿地保护她们，甚至服侍她们，恰恰因为在那个污浊不堪的男性世界，只有那些深闺之中的美丽少女有一些真情、至情，少一些男性的污染。他所保护的是情，是至情，是真情，这种至情与真情是人的真正本质特征，是与生俱来的天性。这种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甚至没有男女之别，只要它真，它纯，便是绝唱。他坚定地认为世界应该只为这种真情与至情存在，因之当他知道了藕官与官的同性恋爱之后，不但没有惊讶与鄙弃，反而赞不绝口，反而认为连自己都成了玷辱世界的“须眉浊物”，根本不配生在这个世界。

贾宝玉的理想世界，是真情的世界，是至情的世界。那些美丽的纯情少女，便是这个世界的稀微的曙光。因之他不顾一切地保护她们，他成为人间真情的大护法，亦是开创真情世界的盘古。